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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茹邱泽喇嘛按照惯例走过去,从供桌上拿起尖顶的法冠,戴在朗色护法头上,又用一根金丝绳勒紧了他的脖子。法冠是两层,里子是白银,面子是黄金,一坨一坨隆起的金叶上,镶嵌着红色宝石。法冠足有十七公斤重,一般人戴在头上能把脖子压弯,但是朗色护法的脖子不仅没有弯,而且挺得更直。他四肢抽搐着,站起来,一手握着金刚杵,一手摇着金刚铃,手舞足蹈,一会儿慢悠如云,一会儿急骤如风。
突然他感到了痛苦,这种痛苦正是大家所期待的,它告诉人们这是神进入人体的刹那,痛苦就像女人分娩之后,孩子又回到了子宫里。朗色护法回落到法座,痛苦的表情上两片嘴唇和两个鼻孔都分了家,眼睛好像竖了起来,眉毛跑到了眼睛下面。他身子扭曲着,颤抖着,然后就是痉挛,头部明显肿大,浑身明显肿胖,嘴里先是吐着白沫,再是吐出了精液,最后吐出了血水。
古茹邱泽喇嘛把一木桶白花花的布达拉宫自酿的青稞酒泼向了他,把一银碗酽到发黑的茯茶水泼向了他,把一金盆的麦子撒向了他。
他不动了,朗色护法突然不动了,似乎连呼吸也没有了。
古茹邱泽喇嘛回头看了看瓦杰贡嘎大活佛。瓦杰贡嘎大活佛冲他点了点头,意思是:你问吧,现在可以问了。
古茹邱泽跪在朗色护法面前,大声问:“炸药在哪里?”
朗色护法闭着眼睛,咕咕哝哝说着梵语,谁也听不懂,因为这是神的语言,神的语言转换成人的语言还得几秒钟。
古茹邱泽用更大的声音再问:“炸药在哪里?”
朗色护法突然闭嘴了。
古茹邱泽又问:“叛誓者把炸药埋藏在了什么地方?”
朗色护法张了张嘴。古茹邱泽赶紧把耳朵凑了过去,但一丝呼吸都没有听到。
古茹邱泽说:“炸药,炸药,埋藏在哪里?神啊,快告诉我们,北方多闻天王啊,快告诉我们。”
朗色护法突然睁开了眼睛,好像眼睛是说话的,说出来的是眼泪,两股眼泪喷涌而出。这时,他说出了一句清晰到不能再清晰的话:“我不是神,我不知道炸药在哪里。我也不是朗色护法,我的名字叫索加。我的牧民老妈妈呀,你的儿子索加就要走了。”说罢,仰身倒在了法座上。
人们惊呆了:神都是这样,最后都会变成人。
古茹邱泽站起来,扶起了朗色护法。但他立刻感觉到朗色护法的身子正在僵硬下去。他摇晃着对方,喊着:“朗色护法,朗色护法。”喊了几声就知道,以往降神时的仰倒是昏厥,但这次不是,这次是死亡。
古茹邱泽喇嘛抱着朗色护法,哭了。
沉默的喇嘛们把眼光投向了瓦杰贡嘎大活佛,眼光的内容是一致的:现在怎么办?
管家说:“很多人已经知道布达拉宫埋藏着炸药。”
瓦杰贡嘎大活佛忧郁地问:“警察呢?”
管家说:“他们搜寻的进展太慢了。”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清理旅游的人和俗家信徒,告诉僧众,诵经大法会不可能取消,但参加者的来去是自由的,包括布达拉宫的喇嘛。谁想走,都可以,如果都走完了,就剩下我一个人,我就是引经师,也是诵经的僧众。”
古茹邱泽大声说:“还有我呢。”
管家说:“我们大家都不会离开。”这时手机响了,管家拿出来“喂喂”了几声,脸上立刻严肃得就像失去了五官,谦卑地说:“大活佛就在这里。”他迅速把手机递给了瓦杰贡嘎大活佛,看瓦杰贡嘎不接,又说,“是西藏佛教协会打来的,好像事情很紧急。”
瓦杰贡嘎大活佛拿起手机,只听不说话,但一阵比一阵紧张的表情告诉大家,一件重大无比的事情正在发生。整个通话他只说了一句:“我们会做好准备。”这句话深沉得就像布达拉宫本身。他把手机还给管家,对古茹邱泽喇嘛说:“你让大家都去司西平措。”然后抬脚就走,走了几步,回头把管家叫到跟前,小声说,“你,跟我去帕巴拉康。”
管家忧心忡忡地说:“可是炸药怎么办?它随时都会……”
瓦杰贡嘎打断他的话,小声说:“一定要查出来,第七次集结开始了。”说着大步而去。
管家呆愣着:第七次集结开始了?又回头对古茹邱泽喇嘛说:“大活佛说第七次集结开始了,莫非你三年前在帕巴拉康的预言要实现了?”
古茹邱泽没听见,他催促大家快去司西平措,又指挥几个喇嘛把朗色护法放到帆布活动床上,然后说:“用哈达盖起来,不能让外人看出抬的是个人。”他和几个喇嘛一起,把朗色护法的尸体抬出了萨松朗杰殿。
4
香波王子和梅萨一口气跑到了西日光殿。这里出奇得安静,只有几个值守的喇嘛打着哈欠站在门口。他们的前面是“游客止步”的牌子,牌子无声地阻拦着人们的脚步,不曾料到会被香波王子一脚踢开。
香波王子和梅萨穿门而入。几个值守的喇嘛来不及拦住他们,却正好来得及拦住追撵过来的骷髅杀手和碧秀。
碧秀说:“我是警察。”
喇嘛说:“那也不能进到西日光殿里抓人,等我们把他们赶出来。”
骷髅杀手和碧秀只好守候在门口。
碧秀向骷髅杀手伸出手:“把枪还我。”
骷髅杀手冷笑说:“还给你,你再向我开枪?”
碧秀说:“我现在没心思杀你,浪费子弹。”
两个喇嘛跟踪香波王子和梅萨进来,想赶他们出去,却发现他们已经跪倒在大福妙旋宫的地毯上。那副虔诚祈祷、五体投地的样子,让两个喇嘛怎么也不忍心强行驱赶。一个喇嘛说:“磕吧磕吧,磕完头赶紧走。”
香波王子和梅萨膜拜的是长寿佛。他们一进大福妙旋宫,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长寿佛,立刻就明白,他们的判断没有错。当年五世班禅加持达赖世系时,真的把德丹吉殿的长寿佛请到了西日光殿。面前的长寿佛和长寿佛殿里的所有长寿佛都不一样,它色泽稍深,趋向女性,明显有着亚历山大占领印度河流域后带来的希腊风格。这是早期印度佛教造像的特征。而长寿佛殿里一千尊长寿佛色泽明黄,趋向男性,更多一些中国内地特征。
梅萨一边膜拜一边问:“找到了这尊长寿佛,下来我们怎么办?”
香波王子说:“我不知道,我想长寿佛会告诉我们。”说着,起身朝供案走去。突然又停下,吃惊地望着地毯上摆了一溜儿的十二片嘛呢玉石经片、七口袋七彩青稞、烙印着古藏币的大食子和破碎的吉祥鹿酥油花。“啊,这是什么?”
梅萨说:“像是献给长寿佛的供品。”
香波王子说:“谁献的?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摆在这里?”
梅萨说:“我们已经没时间了,还管这些东西干什么。”
香波王子几乎喊起来:“还不明白啊,它们是掘藏指南。”
着急上火的梅萨也喊起来:“那你赶紧解释啊,卖什么关子?”
香波王子说:“我现在要请你解释,先说嘛呢玉石经片,‘嘛呢’是什么?”
梅萨说:“‘嘛呢’是六字大明咒的略称。”
香波王子说:“它还是藏传佛教密宗莲花部的根本真言,是对大乘佛教的全部理义和普世信念的高度概括。自从公元1227年噶玛噶举黑帽系的大师噶玛拔希开创诵唱习惯以来,它在离尘垢,断烦恼,解脱轮回,证悟清净,发菩提心,具足一切功德的信仰活动中,塑造了西藏,给一个永世不衰的民族提供了最根本的精神资粮。”
梅萨瞪着他,仿佛问:说这些干什么?
香波王子说:“在仓央嘉措看来,如此重要的‘嘛呢’一定要有一个好去处,所以当崇信仓央嘉措的庄园主把‘嘛呢’刻在十二片玉石上进贡给他后,他便送给了自己的情人。我一直搞不明白他到底送给了哪个情人,又是谁从这个或这些情人手里得到了这些嘛呢玉石经片。仓央嘉措离开拉萨时,有人把它们分成两份,一份六片贿赂朝廷钦使恰纳喇嘛和拉奘汗的押送将军唵靼喀,希望他们沿途好好对待仓央嘉措。恰纳喇嘛当即表示,这么珍贵的佛供我还是还给上人吧。仓央嘉措不收,说,你把它顶在头上,对你是有好处的。唵靼喀将军则把自己的六片佩在了腰里,仓央嘉措见了说,不要这样,你应该挂在你的帐房顶上。据说从此以后,唵靼喀成了一位福将,出生入死没有丝毫伤害,活了七十五岁才去世。一个蒙古武夫活到这个岁数,差不多等于平常人的一百岁。但是不知为什么嘛呢玉石经片会出现在这里,而且一共十二片一片不少。”
梅萨说:“我听不出你想表达什么,讲故事吗?现在不是时候。”
香波王子生气地说:“这些故事早忘掉了,见到嘛呢玉石经片才想起来,不讲出来我们怎么能判断它出现的意义。”
梅萨说:“那讲吧讲吧,我听着呢。”说着看了看手表,限定的三个小时已经过了,而掘藏的希望却依然渺茫。
香波王子说:“七彩青稞呢,你知道它是干什么的?”
梅萨说:“活佛抛撒给信众的祝福,可以帮助人们脱离轮回,往生净土。”
香波王子说:“仓央嘉措离开拉萨时,布达拉宫红宫的第一座歇山顶正在铺瓦,本来说好铺瓦竣工后由他开光,没想到他却凄然离去。铺瓦结束时,押解途中的仓央嘉措已经到达千里之外的当雄。怀念他的僧人飞马来寻,坚持由他开光。仓央嘉措站在当雄草原上,口诵经咒,抓起一把把七彩青稞朝着拉萨的方向撒向了空中。不一会儿,千里之外的布达拉宫红宫崭新的歇山顶上,就落下了一层七彩青稞。人们惊叹之余,把七彩青稞收集起来,供养在了布达拉宫。但后来神奇的七彩青稞突然消失了,有人说是被拉奘汗烧掉,有人说是被僧人们藏了起来。三百多年以来,没有人追问过七彩青稞的下落,圣教已经忘记了它。除了我,我在研究仓央嘉措生平时知道了这件事,没想到又在这里亲眼见到了它。”
梅萨说:“你怎么知道面前这七口袋七彩青稞一定是仓央嘉措从当雄草原抛撒过来的呢?”
香波王子说:“它已经充当了‘七度母之门’的掘藏指南,就一定会和仓央嘉措有关系,空行护法不会用假货来欺骗我们。”
梅萨说:“它是掘藏指南?你怎么说得这么肯定?”
香波王子说:“没有时间再犹豫了。再说大食子……”
梅萨知道他又会考问她,抢着说:“献给佛的供养。”
香波王子说:“准确地说,是献给佛的最高供养。大食子的原料、形状、外观都是严格按照莲花生伏藏的‘印度密宗无上瑜伽部的仪轨’制作的,不得随便改动。但面前这个大食子上却留下了仪轨之外的痕迹——古藏币的烙印。谁有权力这么做呢?只有达赖喇嘛,只有仓央嘉措。仓央嘉措的情人没什么好东西送他,就送他一枚民间流通的古藏币。仓央嘉措珍爱如宝,把它用金链子串起来带在身上,每逢布达拉宫的僧人制作大食子,他就会用古藏币印戳一样印在最醒目的地方,意思是大食子是他情人的奉献,请佛保佑她幸福平安。大食子是须弥山的象征,须弥是梵文,‘妙高’的意思,佛经上对‘妙高’的解释是:‘妙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