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出来。帛画上的稚子脸都没长开,眉眼都挤在一快。其实,乍一看垂髫少儿之间似乎都差不多。小时候,我母亲就经常说我,爹不像,娘不像,就像隔壁嬷嬷的屁股蛋。” 这话听起来似乎有点粗糙,不过这般移花接木,避重就轻最好了!
果然政一听,有一丝淡淡的笑意拂过他僵硬的脸。
他默然地回到席上坐下,俯首趴在大案上,沉默不作声。
欣然走过去,跪在地下,犹豫着把手抚上他的背,低唤道:“政,你在难过!”
政抬起头,眼眸里云雾迷蒙,“仲父死了!他培育我,辅助我,甚至救过我的命。我只是手书给他让他迁到蜀地,他却选择了自杀。世人会误解他的死是我逼迫的。”政的神色凄惶,语调哀伤。这与平日里欣然见到的强悍,刚硬的政,有着天壤之别。
一股莫名的疼惜涌上欣然的心田,她语气绵柔地宽慰道:“这人世间的是是非非,谁又能说得清楚。周公那样的圣贤,在当朝时也被世人误解讥诽。政,君王执天下公器,握斧钺征伐大权,要顾全大局,总归有许多情不得已的时候。你无须事事耿介于怀的。”欣然宽慰道。
政的心间仿佛有咸湿的海潮一重一重地漫过。他抱紧欣然,扎在欣然的怀里,像受了莫大委屈似的。欣然不再多说什么,低地吟唱着一首流传在吴越间的歌:
今夕何夕兮,搴中洲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知得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②
《越人歌》呓语般悱恻缠绵,在欣然唇齿间低徊吟唱,一如今晚窗前的月光,清越,皎洁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
少顷,政全身的戒备松弛,鼻息均匀,他睡着了。
多少个日夜,辗转无眠,他累了!
作者有话要说:①给事中:秦朝掌管宫廷事务的宦官官职名称。
②《越人歌》翻译过来是:今夜是什么夜晚啊,我能操桨于此洲流;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我有幸能与王子同舟。含羞怀情啊,不顾诟骂羞耻,
心里多么痴迷不止啊,盼见王子。山有树啊树有枝,心里爱慕着您呀您却不知。
第82章 酥意
【一】
文信侯吕不韦在封地饮鸩而亡;大家怕秦王像当年秦惠王对待商鞅一样,死后将其尸身磔斩于市。入殓之后;连停殡都免了;迅速将吕不韦的遗骸悄然下葬;据说葬于洛阳北芒山。文信侯的门客们以尽“主客之义”为由,数千人齐集哭临故主;吟唱《黄鸟》①,以哀吊吕不韦。这种大规模的会葬行动;不管是有组织的,还是自发运动,都无异于是对秦王发泄不满的一次政治示威。
王朝的政治威信遭到挑衅,秦王震怒;悍然在咸阳宫下诏:“吕不韦的舍人;凡是临哭会葬者,列国之人一律逐出境;秦人禄至六百石以上者,剥夺其爵位,并迁徙于房陵。禄五百石以下,没有临哭者,也一律迁徙,不剥夺爵位。”
诏命一下,累及千家万户!
秦王在咸阳宫例行朝议后,又在曲台宫召集了冯劫、李斯、蔚缭、顿弱、姚贾、蒙武、王翦等几位王霸之佐,——他们是秦王的股肱之臣,是成就帝国鸿鹄大业的羽翮,汇聚一堂筹谋下一步的秦军攻略计划。
当是时,山东之国朝纲萎靡不振,三晋割地求安,二周折节入秦,宋楚已经屈服,天下尽皆归秦,已是大势所趋。
当众臣僚从曲台宫出来时,日晷的侧影已经指向了申时。
李斯故意落在后面,有意绷着身子,端着架势,可眉眼里却弥漫着一重浓雾。
“廷尉大人也曾是文信侯的舍人,还得到他老人家的着力提拔,方有今日。故主过世,您就没去祭奠一下。”姚贾见李斯今天神情嗒然若丧,故意讥讽道。
“听说姚大人当年想投吕氏门下不得,倒是庆幸!”李斯唇角讥诮地上扬,嘲讽道。众所皆知,当年,姚贾要投到吕不韦门下做门客,因为品性不端,被拒之门外。那是姚贾的耻辱。
“哼!老天爷在那一刻打了个盹,原来还是钟爱姚贾呀!”姚贾恬不知耻道。
“也是,这等本该弃市之徒,竟然忝居高位,尸位素餐,老天这眼睛眯的真不是时候。”上将军王翦冷不丁凛然嗤笑道,他一向讨厌姚贾这类投机钻营,却舌底生花的人。虽然王翦因为秉性耿直和吕不韦同朝共事的时候,将相经常有摩擦,但是吕不韦为政十几年无愧于秦国。王翦他见不得有人他,幸灾乐祸。
“姚某惭愧,惭愧!”姚贾急忙打躬作揖,慌忙灰溜溜地告退。
姚贾凭三寸不烂之舌,拿秦国王室的万金财帛,离间各国君臣,那是搬不上台面的阴谋,相对于王翦攻城略地的硬功劳,王翦说话,他哪敢顶撞。
“多谢上将军替在下解围。”李斯拱手道。
“李大人客气了!王某总觉得大王这次对吕不韦门客不过驱逐,迁徙的处置,没有血雨腥风,当真仁慈多了。”王翦满脸络腮,虎目望着西天的落日,微眯,语气竟是有些不可置信。
想起嫪毐叛乱那次,咸阳东市行刑之时,血流成河,呛鼻的腥味足足一个月才变淡。
“大王到底顾念文信侯的勤勉王室之功。”李斯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声音低沉优雅。
“大王对会葬的组织者,卫国的上卿,大商人白泽,也仅仅是驱逐,这个处置真是出人意料。看来,大王是看在白家对缓解关中饥馑有功劳,从宽处理了。”王翦唏嘘道。
“那是,那是!”李斯附和。
几个朝臣寒暄着,沿着青砖铺就的王宫甬道,拐过巨大的假山,几个转弯背影就消失了。
正好从假山后面经过的欣然把李斯和王翦的话,听了个真切。
父亲竟然去祭奠文信侯吕不韦了,而且这次声势浩大的会葬竟是他老人家组织的,他现在将因此被逐出秦国。欣然的心猛地揪了起来,仿佛心脏被人瞬间攥在手心里,紧紧的,突然间不能呼吸。
怎么会这样?父亲是故意跟秦王作对吗?他怎么能不顾及自己的安危这样做。
不过话说回来,白家和吕家是世交,白家今天在秦国有这样是态势和地位,那都有赖于文信侯的提携和庇护,君子之交,重信义,知恩图报,父亲的行为无可厚非,不是吗?
一边是政,一边是父亲,欣然感觉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
欣然踌躇半晌,准备去找政。
【二】
斜阳的余晖掠过窗棂,照在曲台宫正中间的月台上。政伏案批阅竹简,总是这般不知疲倦地勤于政务。一道俊美的剪影印在他身后重重帷幔上,随风轻轻地拂动。
欣然轻绾发髻,袅娜娉婷地款步进殿,冲着政郑重其事地肃拜。
见欣然进来,政抬起头,俊美的脸上淡淡地带着笑,眸色有点渺远而透亮,配上薄而透的唇色,使得他那张脸,看起来,有种遥远的感觉,他一挥手,“以后,你就不用跟寡人拘礼。”随即,手指冲着东南角比划,“那边书架上有简册书籍,你随意翻翻,等寡人把手头上的奏简看完,再陪你!”
欣然依旧跪着,面色沉重,不作声。
政感觉到异状,放平手中的竹简,凝视着欣然,“这是为何?”
“君将欣然的父母驱逐出咸阳,可有此事?”欣然直截了当地问道。
“嗯!”政颔首,“你父亲组织文信侯的门客数千人,窃葬吕不韦,大张旗鼓的临哭,聚众唱《黄鸟》,数落寡人歼杀良人。他这是公然挑衅王权,藐视寡人。寡人看在你的面上,将他驱逐出境,已经是法外施恩,你难道还要责怪寡人吗?”
“欣然谢陛下仁慈,也请陛下法外施恩将欣然一并驱逐出境吧?”欣然语出惊人道。
“你在要挟寡人?”政将手上的竹简重重的一摔,面色一沉,怒目森森。
“欣然不敢也不愿,陛□为一国之君,自有您的许多情非得已,而欣然一介草民,心中无大道,乾坤,唯独孝道不敢忘怀。《诗经》有云:‘蓼蓼(lù)者莪,匪莪(é)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qú)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②父母对欣然的养育之恩,欣然没齿不忘。请陛下成全。”欣然淡定,从容,吐词清冽,语气和缓地娓娓道来。
政霍地从席上站了起来,蹭蹭地下了台阶,背着手围着欣然打转,锦缎华袍窸窣有声,腰上的玉组配撞击叮当有声。政语气粗重,言语踔厉,“你是故意在气寡人!”
“欣然的父母年事已高,晚景凄凉,欣然应该侍奉左右。鸟兽尚有反哺之情,何况是人?欣然并非故意气陛下,也非故意执拗忤逆您,只是人之常情,是人立于天地之本。望陛下三思!”
“你休想!” 政挺直了腰背,重现凛然华贵之姿。像一株胡杨,傲然于沙漠之中,孤傲,不凡。
空气瞬间凝固!沙漏窸窸窣窣地滴着,足有一炷香的功夫,他们你不言,我不语,一径的沉默。
这般硬碰硬,僵持着不是办法。高山耸峙,流水绕流。欣然想退一步再说。她起身,提起一瓮酒,手里拿过一盏四方青樽,把青色的酒水,汩汩地倒入樽中。双手奉着樽,端给政,柔情绰态地亦笑亦嗔道:“但凡有事,君就不能平心静气些?发那么大火作甚?父亲曾经说,他年事已高,精力有限,也表示要从秦国撤出白家的商业经营。父亲回野王也好,君是否愿意让欣然去送父母亲一程。”
“只是送行!”政对欣然的突然转变,警戒道。
“嗯!”欣然点头,看着政,目光澄澈。
“不是诡诈?”政依然不可置信。
“君多心了!”她的声音闷闷的,有点塞。不过是缓兵之计,一心只想先出咸阳宫,再做算计,可是想到离开政,突然心里空落落的,很不是滋味。
政却当她明白了事理,大喜,虽然他努力地压抑着,可他的双眼,还是在瞬间变得明亮之极,他的嘴唇,向上扬出一个灿烂的弧度,揽过欣然,在她耳边郑重的声明道:“别忘了,你是咸阳宫的质囚,是寡人的女人。”
也许即将面临抉择,心底莫名的伤感,在欣然心中无望的蔓延。内心苦闷和愁绪,瞬间迸发,在隐隐作痛,愁肠寸断。人生几许?沧桑无限,若是真的离开政,干年后,不知自己还敢不敢再回忆起今日离殇的画面。
政的出现仿佛一枚石子在风雨的润色中,砸进了她的生活,她的心,激情澎湃,有如七彩斑斓的湖面,溅起了爱的涟漪。好想陶醉在其中,在明媚里厮守。可是,现实总是捉弄人,若干年后,不知道可供回忆的是不是仅仅是一缕受伤的箫声?抑或是?渐行渐远中,彼此的身影,在太阳的光芒下,沉重地只能疲惫抖落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独守凄惶!
这一刻,欣然感觉到刻骨铭心的痛!
她倚在政的怀里,呢喃,泪姗姗。眼波轻触,是浓得化不开的缠绵。
政低头浅酌,感受来自她的热切和渴望,情爱下缠绵如织,共醉的心,双双默许。
那种酥意如潮水般涌动,直入骨髓。
重重帷幔低垂,两颗被爱引爆的心,缠在一起,于激情的浪尖起舞。
裙裾落地,她酥软的身躯仰躺在榻上,如瀑的长发铺洒在锦缎上,淡淡的清香氤氲,在柔和的光线,洁白如玉,玲珑曼妙。
激情迸射,忘情的交缠。
倏然,她的泪滑下,冰冷地跌落在政的臂弯上。她的泪触痛政,喘息中他抬眸,“你不愿意!”轻吻,抚慰。
欣然轻轻的摇头,想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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