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成个小弧,褙子上缀了小珍珠,我分明看到相国皱起眉头。唉,相国看不得任何人华丽,夫人都一贯朴素,何况是个侍妾。老大人坐在正中,还是家常那一套衣裳,我自从来这府里,就没怎么见过这位老大人换衣服。主客位上是另一位陌生的大人,颌下一部大胡子,笑声很爽朗,他和相国正谈着一些天气,家宅,诗书等等安全又不着边际的废话。我完全无心去听,我心思全在他旁边那位神气活现的大小姐身上。
我站在公子的身后,正对着她,日光正盛,可以容我完完全全看个清楚。
白天看她的模样,端正清秀,但也不甚艳,她随随便便坐着,奇怪的是,一阵香风的喜姐儿却生生的低下去。她的脸不是喜姐儿那样标致的瓜子型,甚至没有琳铛儿工整。是略微圆润,线条满满的两边流下来,到了下巴处,忽然一收紧,就出来一个小小俏俏的稍儿。并且那下巴核儿略翘起,使她本来丰满祥和的椭圆脸凭空出来一股子乖张。眉眼口鼻说不上哪里最别致,双眉弯弯,眼窝是净月般的弧度,使她有点像壁画上的天女,清淡的柔和。唇瓣很饱满,不是平时小姐们爱画成的樱桃型,唇下有一个圆圆凹陷,可以放得进一枚硬币,也因为有这一处凹,便更勾出那个尖下巴的线条,格外的挺翘。这女人的脸好特别,明明像一张好人脸,却因为这个下巴,显得说不出的骄傲。
她穿白色背心,白色襦裙,肩膀不算削,也有一种圆润,同色的丝线刺绣成的花纹浮雕一般微凸,垂下的藕色丝绦,像荷叶上略旧的褶子,尽头吊着一块白玉鱼牌。寻常人家女子不能穿白,她这样若无其事的穿了一身。显摆么?她轻轻接过喜姐儿手中的茶盏,对喜姐儿200瓦灯泡的打量恍若不见。她垂眼看着手中的茶盏,碧色的兔毫,很稀有,她啜了一口,眼光闲闲掠过我,眼中基本是没有我这个人。我心中冷笑,装得倒是不错。就在昨晚,这位千金大小姐曾像个小贼一样蹲在花田里朝花根浇开水,曾被我抓住手掌,曾跟我唇枪舌剑,毫不容让。
“元泽哥哥……”她开口叫公子,我心里一阵抽搐。“难得今日有闲,不如领我们去你的半日园消遣?我早想看看你的豆蔻,瞧瞧比我种的如何。”
“真的呢,”那坐在她旁边的陌生客人立刻附和,“晴初讲的不错,早闻听元泽的花田是这当世数一数二的美景,便领我们去赏玩一番,我们坐了这半天,也有些无聊。”他倒是快人快语。
晴初?晴初!我心里一点看不清的预感,忽然活生生成了实。顿时,心中那一点酸,全变成了苦。我再看她,她也正看着我,四目相对,这次她没有掉开眼,她笃定的,悠闲的看着我,没有任何情绪流露。我手掌暗暗握成了拳。
公子——她的元泽哥哥——站起来,我头一次看他有这样温和的听从。“既有雅兴,如此便请。”他斯斯文文,对众宾客做了个邀请手势。
我又转头,旁边捧着茶盏侍立的喜姐儿,似乎苦笑一下,头一次,她看着我的眼中没有忿意。
几乘青藤小轿侯在书斋之外,几个婆子含笑上前招呼,庞大人和晴初姑娘来之前,公子就交代了我们在此等候,请姑娘移步。
我斜眼瞄一下公子,他依然是笑意浅流,他拍一拍手掌,其余几顶轿子各自在另几位宾客前落定。他又看一看我,我便跟上去。我已经知道,这位便是庞家的小姐,传说中的那位绝世佳人,公子的未婚妻。我也知道,庞大人因为跟相国不合,致使两家的亲事迟迟未办,现在相国告假要回乡,这位准亲家突然来访,还公然携女前来,是何用意?还有,这位小姐昨晚在花田里破坏豆蔻,现在又要去看,她卖的什么药?
我心里充满疑窦,知道她必有后着。听听她怎么说吧,她一脸惊诧,指着那一圃豆蔻。
“元泽哥哥,这是怎么回事?”
公子轻微偏头,看了我一眼。经过这一夜,豆蔻已经半数枯萎,我因为这事古怪,也就不再刻意抢救。现在我挂着个冷笑,双手抱臂站着,决不在她面前丢分。
公子问晴初,“怎么?有什么不妥么?”他的平静让我觉得,他对这件事不奇怪。
我真不敢相信,她的样子不止是大惊失色,简直是痛心疾首了。“元泽哥哥,枉你自称天人花农,却能眼睁睁让花在你眼皮下枯死?”
“你大小姐莅临,哪朵花敢见你?自己枯了算了。”我冷不丁插进去说。
众人一起瞧我,我穿着麻黄的直缀,齐膝的毡靴,头巾严严实实卡到眉毛,形象实在不怎么样,但不屑的表情是做足了。我手上一柄花锄,被我掂的像根高尔夫球棒。
“麝奴,你去后边,这里没你的事。”公子对我说,他脸色微微有点变,压着语气。
“元泽哥哥?这是什么人?他在说什么?”晴初的样子简直要晕倒了。这个装腔作势的小女人
公子眉心一蹙,我已经一声冷笑出去。我心里的那些酸,那些苦,全部酿成一腔火yao上了膛,我收不住的脾气上来了。
“装什么蒜?你手上的泥洗干净了?那个猫头鹰似的夜行衣脱下来了?你那个会蒙人眼睛的同伙呢?那个装药的葫芦呢?这么快就丢掉了?”
“麝奴!”公子是真火了,“你太放肆了!平时惯坏了你,肆无忌惮到这程度!”他手指一指前面,淡淡的眉毛这时像两片淡墨的雨云。“庞小姐何等尊贵?会跟你作对?下去。”
他从未跟我这样声色俱厉过。我呆了,这时候想收回也不可能了。相国和庞大人也从竹舍里看过来,众仆役丫鬟花匠都是目瞪口呆。
眼前白糊糊一片,嘴唇被我死命咬着,咬出血来。模糊的,晃动的视线中公子在我面前,姿态没有丝毫改变……这是个陌生人,不是我的公子。
我忽然冷笑,我手上还持着那把细细的花锄,我咬牙发力,嘣的折了,成一粗一细两根木杵,砰然落地。
嗡一声,小小的压住的议论低声漫开。这一片急转直下的场面,连晴初姑娘也傻了,她木呆呆的站着,连风度也忘了,饱满的嘴唇微微张开,直直的瞪着我,眼中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所有人默不作声的瞧着我,看着这个恃宠而骄,无法无天的花奴,是怎么样当着主人的面造反。他们看着我将折断的花锄丢在地下,看着我转身向那片竹林走去,一边走一边用力扯下了那几乎将我额头闷出痱子的头巾,又三两下扒下了那件麻黄直缀,里面是一件白色的短袖衫子,款式奇怪的他们未曾见过。最后,他们看着我走进了竹林。等到终于有人进去找我时,那不算大的幽深竹林早已没了我的踪影。
第十六章、千山万水
晴初,后来你告诉我,当发现我是女孩的那一刹那,你心中涌起的不是震惊而是羡慕。你为什么羡慕我?羡慕我可以随时跟随在公子身边,还是因为我有拂袖而去的自由?目睹我在豆蔻园里的那样造反,你仿佛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另一种选择的可能。但公子呢?他的态度对我永远是谜。即使是血冲上脑的昏聩时分,我也能分辨,在我转身后的那些吃惊的低语里,没有雱的。
很久以后公子对我说,其实他一眼就看穿是你捣的鬼。你从小到大就酷爱跟他作对,你藏起他的诗稿,在他的茶盅里加辣椒。你明知那些豆蔻是为你而种,却蓄意前来搞破坏。只要可能,你什么事没干过?你在不懈的破坏中寻找乐趣。他呢?在习惯的宽容中不动声色的陪你玩着这游戏。
这也许是你爱他的方式,那么宽容是不是他对你的?必要时分放弃公正,是不是比一贯的骄纵更能体现他的立场?他那样叱我,当着众人的面。呵呵,即使是今天,如果一切重来,我依然会毫不犹豫的走人。我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但我自小受不得委屈。我自讨苦吃的玩穿越,冒着大风险来到这万恶的等级森严的封建时代,又犯贱的跑来为你们少爷小姐种花,我自作孽。我炒我自己鱿鱼,我不伺候了行不行?
我就是这样,以一个又决裂又不光彩的姿势消失,回了现代。开封,禹王台,郁金香小区,100平米,27楼。这个位置,和相国府的经纬度相同,只是推迟了1000年而已。
说说我回家后的那一段日子吧!一开始我在家里憋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天让我老娘把吃的喝的,我就跷个腿把各种零食一直塞到嗓子冒烟肛门发胀。相国公子怎么了?侯门千金怎么了?在家我也是公主啊!因为我的离奇失踪,我父母已经急得去报案,但我自己出现,他们又狂喜的忘了指责。我说去旅行,他们总算也没怀疑。
我把键盘敲得噼啪响,陌生网友加了一茬又一茬,我把签名改成,不是帅哥请勿打扰。这样打扰我的人就更多了。我每天跟不同的人约会,每天在各种娱乐和胡吃海塞中填满时间,不用早起浇花培土,不用穿那身奇怪的衣服,不用见了相国或者夫人要请安,不用被叫做“麝奴”。我有我的身份,我的骄傲。我的名字,叫做海棠。
头总是会痛,这种宿醉般的头痛从此成为宿疾。我爸说,穿越过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后遗症,他年轻时那样健壮,却留下了多少年失眠的顽疾,这对他是好事,利于他更加废寝忘食;而我,就是这样忽然而至的,灌顶的痛。
我妈第一个发现了我的不对劲,她发现我不能让自己静止片刻。她找了我素日的朋友来玩,但我不跟任何人做心灵交流。谁能看得到我心里的口子?我在白天加进很多内容,又将很多无伤大雅的小问题留到夜里去慢慢操心。我的思维不能有空档,有一帮小虫子在虎视眈眈的等着乘虚而入,它们逮着机会时我眼前总是出现雱那两道竖起的眉毛。我的公子雱,我知道再也不会见到你了。
但有个人,有件事,是我避不过去的,那就是,边城。
边城给我电话。HELLO,海棠。
HELLO,边城。
他声音亲切温暖,是对一切朋友的态度。接着他含蓄的问我,他新订的钢琴到了货,有没有时间,一起去看看。
他在楼下等我,穿着薄羊毛背心和中裤,栗色头发下的眼睛闪亮如昨。我们在初夏明亮清香的林荫道上慢慢的走,他开始有条不紊的说,我不在的时候,他不知怎么竟时时想到我,我平素虽然别扭惹人嫌,他微笑一下,但真的不在眼前,却让人担心。然后他提议,暑假快到,有没有兴趣一起去海边?
妈妈逼着我去做全身体检,我的心脏和血行都出现了明显异常。妈妈的眼神里明显有惶恐,似乎看到一直担心的事。但她什么也不问,她只说,这个周末带边城回来吃饭好么?
我皱着眉,根本不愿听到边城这名字。昨晚边城吻我,雨后湿润的街道映着灯影,淡淡的雨雾隔着天空,被城市不夜的霓灯染成暗红。边城将我拉到街灯的背光处,一个甜蜜的,恬淡的吻。我闭眼让自己承受,这一个真正的良辰好景……一滴雨珠滴上我的脖子,像冰粒融进了血管,我忽然惊跳,大力将他推开。
“你以后不要再来!我不要你!”我借着一点酒劲对他吼,“你懂不懂?我不要你!”
他吃惊的看着我,想问为什么终于没有问出来。ZEi8。Com电子书
我开始陷入焦躁。时时的不安,心慌。在一个个将醒的蒙昧时分,我总是闭着眼等待敲更声,空气里为什么闻不到那一阵微腥的,混杂木叶的泥土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