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别一念之差,回不了头!”
“回什么头?新政如虎,吃人不吐骨肉,谁能回得了头?”吕锦阑双眼血红,“我父不过讲了几句公道话,就被贬西北苦寒之地,客死异乡?”
“父亲当日是有过激,但你跟从吕惠卿那小人,无异于助纣为虐。”公子说。
吕锦阑吃一惊,“你知道?”他一时情绪转不过来,哑着嗓子问。
“我知道。”公子说,“我还知道这些人都是吕惠卿召集的,他自己不露面,只让你们犯法送死。你何必为他牺牲?”
吕锦阑一时茫然,跟着又呵呵大笑,“我早已豁出去,为谁牺牲没所谓,都是要将你父亲拽下马来。”他手指住相国与公子,“今日谁也走不了,此回谋反罪名已经落定,龙袍已搜出,你一千张嘴巴也讲不清。”
“那龙袍不是我们所做,”相国说,“只要面君,自有分晓。”
“既如此,龙袍是谁所做?”执令官问。
“是我。”
声音虽轻,却如银针落地,清晰悦耳,一头青色小驴不知何时悄悄过来,一全身素色轻纱裹住的女子静悄悄站在当地。
她身形窈窕,触眼极是熟悉,我只觉得心中大震,公子也愣了神,那女子撩开了面纱,小果儿惊呼出声,眼前一张极细白清秀的脸蛋儿,弯弯两撇月牙眉,清淡淡的浅笑儿,琳铛儿!
公子定了神,看着琳铛儿一步步走近,一直走到执令官面前。
“是我做了龙袍。是我私自放入敏少爷的灵车前。我出卖了公子,出卖了相国府,如果要问罪,该来拿我。”
“这这这……这又是谁?”执令官的章程全乱了,他转向相国。“你们相府里人多事儿更多,这一个个出其不意的是什么意思?咱们今天是来奉旨抄家的,要断案去开封府!”
相国自己还没摸清头绪,他看公子,公子目光正注在琳铛身上,琳铛转过身,面朝着公子。
一个长长的静默。公子眼神复杂古怪,琳铛始终带着个凄然的微笑。
“是你做的?”公子问。
她点头。
“喜姐儿,桂杨,还有……晴初……都是你下的毒?”
她又点头。
“龙袍是你做的?先前……麝奴的消息,也是你透给吕惠卿?”
她还是点头,只是点头,那个凄凉的笑总是不变。
公子缓缓抽出了剑,琳铛唇角牵动,闭起了眼。我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跨步上前,挡在她前面。
“让开。”公子说,一眼也不瞧我。
“这不能全怪达令琳……”我知道自己讲的很无力,我不明白为什么恨不起来她。“她是吕惠卿的女人,她不能不这么做……而且,她已经自己来了。”
远处有人呼啸,一人从那小丘般的人丛里直扑出来,“你在胡说什么?要你不要来,快下去!”
“吕惠卿吕大人!”执令官指着他说,“你不是吕大人?!你失踪多日,怎么
竟会在这儿?”
人群耸动,这个一直在暗地操控的吕惠卿。他终于还是出现了。
吕惠卿听而不闻,这个吕惠卿也不是以前的吕惠卿了,他面目扭曲,目瞋欲裂,暴怒与不信涨满了脸,几欲将脸皮撑破,他伸手去抓琳铛,琳铛闪过,她面色静穆,瞧着公子。
“我自小被卖到福建,到了吕惠卿大人府上,十来岁就跟着他。他是我的主人,我的天。我不能不听从。在你身边这几年,我……虽然快乐,却不能不如此做。”
琳铛解开身上的纱斗篷,里面是同色的棉纱长衣,细巧的折纸云纹,一朵一朵,逶迤飘逸。她穿着这样雅丽的衣服,将青春的胸膛,让到公子的剑尖上去。
公子握剑的手凸起了青筋,一只手臂突然拉住了公子,这只手臂颤巍巍,没什么力道却是异常坚决的拉住了公子,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且慢!”
琳铛已闭上的眼睛迅速睁开,这回是彻底的呆住,那人是个年轻人,却拄着一只拐杖,脸庞英挺,但过分苍白。这是——桂杨。
桂杨真的跟以前大不一样了,他眼神依然锐利明亮,眉毛却稀疏了不少,显出未老先衰的形迹,努力的挺直身子,却无疑是力道不足的。他中毒后我一直没见到他,这时实在是心中恻然,那样的一个少年英雄,忽然就去了半条命。
公子也没料到他忽然出现,梓博跺了跺脚,去扶他,
“你跑出来做什么?这事不与你相干。”
桂杨甩开梓博,忽然向着公子拜下去,
“我随着公子多年,只求这一件事。请放了她去。”
众人哗然。这时执令官早忘了来干嘛,邵阳也不冷言冷语,连吕锦阑都看傻了。公子瞧瞧桂杨又瞧瞧琳铛,一笑,“你欢喜她?”
桂杨不说话。
“桂杨!”梓博厉声喝他。“你疯了!你病得坏了脑子!琳铛姑娘是公子的女人!”
桂杨俯首不语,他跪在公子面前,不言不动,不承认,也不否认。
公子哈哈长笑,一把撤了剑,丢在地下,一面翻身上马,“你带她走。只是放到哪去,还不都是你是你,她是她?”
琳铛忽然抬起了头,强劲的风将她的脸刮得更加惨白,她双目亮如冰魄,忽然抢过了地上的长剑,
“公子只管恨我。前世孽缘,能在你身边几年……我本不该苟活,今日来,只愿死于你马前。”她将剑横上自己的脖子……
众人大呼不可,桂杨挣脱了梓博,摔倒在地,琳铛一笑,风吹散的长发如飞舞柳絮,露出她凄清的脸。
“尘缘已尽,生有何欢?”她手臂发力往里一带,一个举手无回……
公子大叫一声,自马上直堕而下。桂杨嘶声吼叫,着力扑爬过来。
像一支花忽然折了枝,她细弱扶柳的身子在风中舞了半圈,不胜风力的坠落,坠落,漫长又迅即的坠落,与尘埃相接的一瞬,公子接住了她。
最后的一瞬,她眼皮无力的瞧着他,她的伤口仍在涌血,汩汩的,不停的流,他的白衫子染红了半边,她的血流入身下土地,渗进青草缝里。
我冲上两步,又颓然跪倒,我直觉天旋地转,我挣扎着站起,走得两步,又摔了下去,胸口如万箭钻心,张口便有浓稠液体要吐出。我揪住胸前,知道这是一次大的血液逆行,我长期的隐疾正在发作。
世界从此刻起开始模糊起来,只听得吕惠卿长声大叫,模糊中见他夺过琳铛没了生息的身子,大力摇撼,琳铛的纱衫被他摇得松开,裸出的脖颈伤口触目惊心,带着这样凄厉的艳伤,软在吕惠卿疯狂的双手中。
吕惠卿左右掴着她的脸,掀动她阖起的眼,和凋零的嘴唇。
“挣开眼睛看着我!你竟然叛我?贱人!你从12岁开始跟我,如今你居然叛我?”
他骤然停了声,砰的滚落到一边,是公子往他背上补了一脚,他倒在地上,竟不回击,颓然垂下了头。琳铛随着他一起倒落在尘埃里,乱纷纷的长发泻下,铺了一地。
公子瞧着她,她乱发中的脸白得没一丝血色,映在瀑垂的黑发中,竟是出奇的清秀宁静。
缓慢的,他提起沾满她的热血的掌心,替她抚上未阖的眼睛。不过半日前,他曾这样轻抚喜姐儿的脸颊,让亡灵得到最后的安抚,现在……又轮到了琳铛儿。他俯身抱起琳铛,放在自己的逐月马上。
吕惠卿跪落在尘埃里,呆呆瞧着西天残阳,他忽然大叫,“吕锦阑!今日拼了!”他声音如狼嚎鬼泣,我认得吕惠卿以来,他从来都态度悠闲,这时确实完全的不顾了一切。
吕锦阑大声答应,四下里的兵士已经围了上来,我只听得梓博大声的调令自己的部下,却再也看不清两边人谁是谁。我勉力转头去找邵阳,这时候他该能起得点作用,却哪里也不见他,他和那个执令官,竟不知何时已悄悄撤了。
血色残阳在我眼前扩大,扩大,成了一片血海,我渐渐的目不见物,鼻中血腥味一阵一阵,自鼻腔冲进钻进脑髓,我大吐起来。我知道半日园已成战场。
大风刮起,将风沙与零落的花瓣一起刮上我的脸,我紧紧握住匕首,撑起身子,忽然咕隆一声,有一物落到我身前,我刀尖抵住地,用手摸索,摸到折戟遍地,抬头,影绰绰人影来去,人人如在梦中。再低头瞧,那是个人头,结着发髻,双目睁得大大,带着强烈的愤怒,至死仍不瞑目。我眼对眼的对着这头颅瞧了半天,我认出那是吕锦阑。
第四十六章、愿与子别
一直到十年后,我眼前仍时时有这片血红,那一股混合风沙的血腥味,仍弥漫在午夜惊醒的噩梦中。
这一次事变造成的混乱,远远大于上次暴民冲府。我清醒时已是三日后。因为那执令官与邵阳那日回避得早,及时禀奏,皇帝已下旨,暂免了相国的罪。两年中相国两次被诬谋反,虽很快昭雪,仍然大大打击了老人,他进宫谢恩,已没多少热情,而公子根本没去。半日园经过足足十多日整顿,才恢复一点原貌。公子也没有参与修葺,因为那时,他已病得神志不清。
这一战吕惠卿的队伍完全被剿,但吕惠卿却仍安然无恙,虽然他出现在执令官面前,先前却有吕锦阑将事一己承担,吕锦阑与琳铛又都身死,因此竟没有半点证据告到他。皇帝下的旨里也未提到他。这个人凭借奸猾,谋略,与运气,再一次的逃过了这一劫。
吕锦阑,是被梓博一剑劈下了头颅。据说公子曾不忍阻止,梓博只说此子不歼,祸患无穷,到底是下手杀了。那时候相国大人已被一队精兵护走,梓博也护着公子也走,公子不让琳铛的遗体留在已成杀戮地的半日园,两人到马前,却发现琳铛已被一袭斗篷裹得好好的,她身边有一人执剑守护,那人身中两箭,已经气绝,身躯却未倒下,仍是站得挺直,一具壮烈,英武的武士遗体。那是桂杨。
公子自那时开始精神恍惚,据说公子亲自捧起昔日好友吕锦阑的头颅,与其尸身接在一起,公子跪在满目疮痍,伤痕累累的半日园,对着漫天残阳开始发笑,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公子让人救起人事不省的我,又令人将桂杨与琳铛葬在一起,就在半日园的南坡,上有柏树矗立,下面一圃小小芍药。
公子独自关在房中,身边只有小幺儿服侍。他不肯吃饭,也不肯服药,没人敢劝他,因为没人敢说明,其实大夫已不敢开药,谁都知道他是长期积劳,上回病症未好,又逢丧子,被诬,妻子失踪,好友倒戈,贴身侍妾竟是内奸,又双双身死,最信任部下捐躯,再加上他呕心沥血的新法实已到崩溃边缘,一环环打击接踵而至,已将他神经击溃,心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使他狂躁暴佞,又失意绝望。
“有什么病?我有什么病?”他大声呵斥,将药方扯得粉碎,下人被他斥的战战兢兢,他踉踉跄跄扑到窗前,啪嗒将窗户推得大开,面前是榕树茵茵,院外一道回廊。通向后面一座小小花园。
“那是哪里?”他问。
大家说那是外廊。
“我怎么看不到霁月楼?”他大声问,“将霁月楼露出来!”
大家面面相觑,终于小幺儿大胆提醒他,这里是外间,霁月楼在后院里,离这里隔了两座院子,一座花园,还有一面湖。
公子只说两个字。“拆了!”
大家拿不准他是不是开玩笑,又不敢只当顽话处理,便去院里去摆个样子,搬花移草的鼓捣了一会,公子站在窗前看着,忽然一个茶盏砸过去。
“我说拆了!”
大家这才知道他是真的要人拆了院子,拆了回廊,拆了花园,要将那一座霁月楼放在视野内。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