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神清气爽的喊住他:“你去哪里?”
“我真怀疑你是不是猪变的。昨天下午开始,一共睡了十七个小时。”靳知远语气里有丝淡淡的无奈,“去联系实习的事,中午就回来。”
悠悠照镜子的时候,终于可以确定,舌头基本消肿,清晰的露出了线脚。看着有些恐怖,可是到底是一分分的在好转,靳知远过了下午才回来,神色间稍有轻松,匆忙将留下的饭吃了,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又嘱咐她:“我要写案例,不要来打搅我。”
他就真的没有出门半步,谭阿姨将饭做完就匆匆出门去接女儿了。悠悠闲着没事,收到好几条慰问短信。悠悠实在无聊,电台来回翻了好几遍,终于很阴暗的想:找个机会去骚扰他。她推开门,并没有看到靳知远。书房外也是个小露台,他在打电话,笔记本打开着搜索网页。
悠悠扫了一眼,搜索词条却叫她愣在那里,那一瞬间失神之后,靳知远的反应终于确认了她并没有看错那几个字——他极快的走进来,伸手合上了笔记本,声调微微抬高了起来:“你进来干嘛?”
暮色正浓,城市里有些起雾,顺着玻璃望出去,淡淡的一层薄纱,也不知弥盖起的是什么。她慢慢问他:“舌部的恶性肿瘤?”目光像琉璃一样宛转易碎,又像清清的一盏水,只要他微微一触,就泼洒一地。
他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慢慢将她搂在怀里,可是悠悠一点反应都没有,脸贴在他的胸口,只是问他:“真的么?”
她那样年轻,发誓从来没有想过“死”这个字眼,甚至没有想过什么是老去。那些都太遥远,她的生活素来鲜明而跳跃,又是无忧无虑,偶尔会为父母两鬓的白发忧心,也会憧憬自己快些褪去青涩,并且不明所以的向往熟女。可事实就这么横亘在眼前,她的年轻,就要这样结束。
悠悠不由自主的看他的眼睛。他正在努力对她解释。悠悠想,认识他这么久了,真是没见过他的语气这样的笨拙,他看自己的眼神,永远是安然而温和。而此刻灯光下深棕色的瞳孔,一闪而过的焦灼和无力,又似乎有感同身受的绝望。
靳知远上午去过医院,夏院长陪他去找动手术的王医生。王医生错愕不已,第一反应是医院弄错了:“切下来的东西边缘很光滑,并不像恶性肿瘤那样会有复杂的纹路。”后来回去化验科,之前那个医生又详细的解释给靳知远听,语气里也不过是让等他一天,明天结果出来才能确诊。如今他把这些详细的说给悠悠听,却越来越心虚,她的表情有几分胆怯,却兀自仰着脸,似乎等着他说出最后的判决。
他苦笑,这些话,并不是在安慰她。医生的原话如此,他说完最后一句,悠悠终于站起来:“哦,我睡觉去了。”
她躺在床上,其实全无睡意,窗帘拉开了小半,望出去是璀璨的夜景,流转的霓虹。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恐惧,一只脚已经悬空,而面前是峥然可怖的悬崖,脚下石壁如斧斫剑削。而将她拖离这种心境的,是门把轻轻转动的声音。
他坐在她身边,灯都没有开,一片暗色中,声音低沉,像是从梦境深处传来:“没睡着?”
悠悠应了一声,忽然觉得有人伴着也好,应答也要分神,总胜过一个人胡思乱想。他很自然的掀开被子的一角,催她:“过去些。”
悠悠听话的让出一个身位,丝毫不觉得尴尬与羞涩,仿佛天生该躺在他的身边,枕着他的手臂。隔着薄薄的T恤,悠悠微微用脸蹭了蹭,质感极软的面料。有时候枕着家里的玩偶熊睡觉,被长长的绒毛包裹,就是这样柔软。
她缩在他的怀里轻声讲话:“如果我真要死了,一定要去一趟青藏高原,去看看那里的冰川。”她记起以前看的书,明澈澄净的高原天空,如果有阳光的话,一定是璀璨晶莹的。而那是雄鹰俯瞰的地方,那里的天葬会让灵魂最自然的进入下一个轮回。
靳知远的手滑倒她的身侧,找到她的手,一点一点的嵌住,紧密的贴合在一起,他握得这样紧,轻声说:“这个寒假来不及了,我们下个暑假去,好不好?”胸口小小的一片湿热,似在灼烧自己的灵魂,他没有办法出声安慰,只能紧紧的揽着她,又抚着她的背。他能说什么,说自己的心情更焦虑紧张?或者自己已在这种煎熬,甚至比她沉浸的更久?
他没有再开口,抽出手来将她往自己怀里送了送,把体温渡到她身上,她在自己的怀里蜷成小小的一团,呼吸轻柔平静。许是这样的怀抱让人心生信赖,明明听到她抽噎了几下,到底还是睡着了。女孩子的身体,总是分外的柔软一些,竟然可以缩成这样小,脆弱的让人心疼。他的唇印在悠悠发间,清香的气味,略有凉意。
天色一点一点变亮,悠悠睡得很熟,这让靳知远松了一口气。这一夜他似睡似醒,侧头去看床边的闹钟,已经早晨七点多。因为一直记得医院九点上班,于是将她放回枕上,悄声出房门。
想不到靳维仪正巧开门回来,见他出来,倒是吓了一跳:“起这么早?”
靳知远掩上门:“你怎么提早回来了?”
靳维仪抬头看他一眼,边脱下靴子:“你熬夜?”靳知远向来是内双,只要没睡好,双眼皮就会极明显,会显得眼睛比平常大些,又明亮精神,丝毫看不出熬夜的样子。
靳知远替她将箱子拿进来,又没心情敷衍她,靳维仪自己惊咋起来:“靳知远!你在家里收留女生?”她指了指地上的鞋子,顾不上穿拖鞋,先去查看房间。靳知远斜倚在门口拦住她,语气有些不耐烦:“我同学病了,不是和你说过么?爸也知道。”
她偷看弟弟的神色,忍不住笑:“现在的孩子都早熟。”
片刻之后又探出头来嘱咐靳知远:“我下飞机忘了给家里打电话了。记得帮我拨一个。”靳知远坐在沙发上看新闻,《朝闻天下》正在播出昨天中国男足的海外拉练,和欧洲某俱乐部的友谊赛,照例惨败,然后开记者会就找各种借口。声音嘈杂,他却恍惚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看着屏幕一角的时间跳动,又时不时看一眼茶几上的手机。
震动如约响起,靳知远去够手机,忽然觉得手有些滑,一连拿了好几次。最后终于拿稳,是夏院长打来的电话。匆匆两三句挂断之后,他径直去推门,脚步又重,直接蹲在她的身边捧起她的脑袋。悠悠还是睡眼朦胧,那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按在他怀里:“悠悠,是良性!”他怕她听不清,又喃喃的说了一遍:“是良性。”
两天以来,唯有这一刻的拥抱才是真实的:他抱着她的一夜,自己始终半睡半醒。从开始独自一人知道的惊惧,面对她时却又作出一副安然的样子,到了最后终于被她发现,她蜷在自己怀里,却发现自己只是无能为力。他憎恨这种感觉,直到现在,终于一点点的发泄了出来,取而代之的是纯净至极的喜悦,心情真如重生一般。
于是早饭都没吃,直接就一起去医院取报告。靳知远心情轻松,斜睨她:“昨晚睡的好不好?”悠悠“嗯”了一声,如今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轻飘飘的恍若云端,昨晚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噩梦一样,一觉醒来,就重新返回光明之地。
她迷迷糊糊的讲给他听:“后来我真的睡得很熟,是不是自我保护机能啊?”他的唇边逸出微笑:“是我比较给你安全感吧?”旋即叹口气,“你昨天不进来多好,虚惊一场。”
“靳知远,你本来打算一直瞒着我么?”她很认真的问他。
他耸耸肩,似乎在认真的看前面的车况,语气间有些半真半假:“本来我觉得天塌下来了,后来瞒不住你,就只能比你坚强一些。”悠悠愣了一愣,“天塌下来”,这样的词,从来和他不搭界的,他顺口说来却又叫人将信将疑,她尴尬的笑了笑:“很害怕噢?”
他反问她一句:“你不害怕?”悠悠就噎在那里,“我是不是该很认真的说谢谢你?”她微微避开他的眼睛,他却抽出手来去摸了摸她的脸,淡淡的说:“别和我客套。”
悠悠重重拍掉他的手,语气有些小小的娇嗔:“靳知远,你这样很讨厌哎!老是像我的长辈一样。”
这句话说的靳知远一愣,她倒真是提醒了自己,他喜欢将她当作一个极小的孩子来宠爱,愿意每天见到她笑;愿意和她讲很多话;愿意看着她的眼神,那样像水晶布丁,有透明的酸甜味道。
他没让她一起上去,坚持让她在大厅等,悠悠笑:“还想瞒我么?很像电视剧。”他就拖她的手,面无表情:“那一起去,那条走廊两边用福尔马林泡了很多器官……”
悠悠开始犹豫,仔细想了想:“还是算了。”
他笑着放开她,很快的拿着报告单下来,阴性,纤维瘤的诊断终于让自己彻底的放心。医生的态度极好,一直在解释:“舌头上的细胞分裂繁殖向来很快,我们也是本着对病人负责的态度才会要求做第二次切片。”
很快又去王医生那里拆线,心情极好的缘故,悠悠居然也没觉得多疼,只觉得不过才一瞬间,已经被他带回了家。靳维仪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穿着宽大的T恤和短裤,本来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却在见到悠悠的时候立刻精神抖擞:“你好,我是靳知远的姐姐,靳维仪。”悠悠愣了片刻:“姐姐你好,我是施悠悠。”
靳知远略带无奈的一笑:“你睡醒了?”
靳唯仪本想开个玩笑:“你把小姑娘都带回家了,我还哪能睡得着?”怕悠悠脸皮薄,转口说:“有找你的电话,问你什么时候去实习。你到底和人家怎么说的?”靳知远略微愣了愣,反口问道:“今天周三了?”。
这个星期过得这样快,又煎熬,幸好还是熬过来了。
他打完电话回来的时候,靳维仪正拢着悠悠的肩膀,两人脑袋靠在一起,不知道在嘀咕着什么,都是笑靥如花,靳维仪瞥了弟弟一眼,忍不住噗哧一笑,有意压低了声音:“以后再说吧……悠悠,你能不能吃大闸蟹?喜欢就让阿姨煮一些。”她指了指厨房:“家里撂了一大堆,靳知远从来都不耐烦吃那个,剥好了放在他面前他都不碰。”
悠悠回过神来,见到靳知远便有些怔忡,似乎不知道作出什么表情来,只能尴尬的望向电视。靳知远警觉的看了靳维仪一眼,后者若无其事的捏了一片削的极薄的水果,悠然站起身:“我再去睡一觉,午饭别喊我了。”
他笑着坐下:“她和你说什么了?”悠悠微笑:“没什么,就是随便聊聊啊。”他的眸色带了淡淡的了然,又似乎忍俊不禁:“中午我们出去吃吧?”他嘴角的笑意一直没有淡去,qǐζǔü衬着窗外浅色的阳光,带着年轻男子的清爽和英俊。
他们出去吃饭,其实两个人也不知道吃了些什么。拆线之后,又有绝处逢生的惊变,到真的觉得吃什么不重要了。他只是坚持不让她吃街边的小摊,说是医生关照了,因为纤维瘤是个随时会复发的病症,乱七八糟的东西总是不好。
末了他平静的警告悠悠:“你想再吃次苦头么?”
悠悠很快的让步,嘟哝了几句,眉眼间虽是不情愿,到底乖乖的跟着他从热闹的小吃街走开了去。靳知远牵着她的手,冬日的正午,明媚的像是早春时节,只是柳条依旧是褐色,看不出抽芽的嫩绿色,可是真的暖和,暖的只穿一件卫衣就觉得足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