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影灯。”
无影灯被迅速移了过来。
“林沛白。”
“有。”他举着小臂走到无影灯下,口罩上方一对眼睛严肃而认真地望着坐在病人身侧的师父,“我准备好了。”
“接下来交给你。”聂未淡淡道,“仔细点。”
“明白。”
在持续昏迷六年之后,闻人玥终于醒来了。
麻醉还没有完全退去,再加上六年的昏睡,她实在四肢无力,可是被禁锢已久的思维已经开始活跃。
一直想要抓着什么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使不上劲儿,她几欲沮丧地松开,可是那手还是一直牵着她,没有放下。
那种踏踏实实的感觉,是长久以来没有过的。
在这踏实中,她觉得自己经过了一条长长的通道,听见车轮辘辘作响,听见床单簌簌作响,听见监护仪滴滴作响,听见几把声音在轻轻交谈。
这些声音都因麻醉变得扭曲,可她觉得好新鲜,津津有味地听着,感受着。
躺着的,是真实的病床。
握着的,是微温的手指。
想着的,是现在与未来。
她就那么任性激动地握着不知谁的手。
一直有清凉味道萦绕鼻尖。
相握的两只手,无声地交谈了好多好多。
“聂未,该去机场了。”整装待发的德国人拍了拍聂未的肩膀,非常期待未来与他共事的两年,“还有许多精彩的手术等着我们去做。”
“闻人玥。我要走了。”那手还是放开了她,“再见。”
兴奋的桑叶子一头撞进了导师殷唯教授的办公室:“师父……”
殷唯正在为自己注射胰岛素。纤细的手腕稳稳地持着针筒,刺入腹部:“桑叶子。你或者出去等我打完;或者进来等我打完。不要站在门口。”
桑叶子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殷唯推完液体,处理针筒,整理衣服:“坐下吧,什么事。”
“我那个朋友,昏迷了六年的朋友。”桑叶子激动道,“昨天做了手术,她醒了。”
“然后呢?”殷唯懒懒地跷起一只腿来。
“六年是一段非常长的时间。家庭,环境都有了很大的变化。她如何适应社会,融入人群?师父,我想帮助她,我需要您的指导。”
殷唯一对圆圆的猫眼,此时眯成一条线:“你是想帮助她,还是研究她。说真话。”
“……研究她。”
“桑叶子,我记得一年前你做开题报告的时候就是想以她为研究对象,探讨植物人的生命动力与环境支持。”殷唯支着下颌,“她的主治医生聂未并没有同意,不是吗——他说的话可不好听。”
桑叶子当然记得。她信心满满地拿访谈同意书去给聂未签名:“聂医生,我真的想帮助阿玥。你看,我姐夫已经签字了……”
穿着白袍的他坐在电脑前,一边扫雷,一边看一篇最新文献,当真是剑眉朗目,不怒自威。
可惜是同性恋,桑叶子不无遗憾地想。
不过没关系了,反正所有女人都得不到,她不算失败。
接下来这所有女人都得不到的男人给桑叶子上了宝贵的一课,何为彻底的挫折。
“她是我的病人。你算什么。”聂未无动于衷地按着鼠标,“不够格的人别来骚扰。”
那种羞辱,痛过凌迟。
桑叶子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只要聂未不松口,她根本接近不了闻人玥。
可是她一直好运。
自从她遇到闻人玥之后,一直好运。
好运到高考超水平发挥;好运到殷唯教授一眼看中她做徒弟;好运到心理咨询执照一考即中;好运到聂未拒绝她没有多久,就出国了。
听说是去德国学习新技术。
山高皇帝远,桑叶子通过应思源和伍思齐断断续续取得了一系列的资料——这也是伍见贤厌恶她的根源:“姐夫宠爱小姨子是常态!但伍思齐!你难道没有见过女人?这种女人勾勾小指你就屁颠屁颠地伺候着!”
心理学专业的桑叶子确实非常会利用自身优势,不必付出什么便令伍思齐不可自拔了:“表姐,你别这样说叶子。她是个好女孩。她就从来没有说过你的坏话。”
不招人嫉是庸才。
桑叶子并不在意伍见贤的态度。反而见了面永远客客气气,大气自然,更衬得伍见贤心胸狭窄。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感谢艾米的新衣提供的心理学知识。做了一些改动以迎合情节。
非常感谢。
☆、第十六章
资料越多,桑叶子越有隔靴搔痒之憾,恨不得能够钻进闻人玥的脑袋里去看看她在想什么,否则她的毕业论文怎么样也达不到一个新高度。
峰回路转,她没想到聂未真能带回先进技术,使闻人玥苏醒:“师父,这无疑会使我的毕业论文更加丰富精彩。我真的非常希望用她的个案作为我职业生涯的起点。”
“我们的新晋咨询师很有信心嘛。”殷唯笑了起来,“我很欣赏你剑走偏锋的态度。”
以不纯粹的态度,去做一件纯粹的事情——她也想看看徒弟能走多远;若是行歪,能不能走回头:“很好,很好。”
受到鼓舞,桑叶子喜出望外:“老师,我有她的资料,您想看看吗?”
殷唯款款走至资料柜前,取出一只文件夹:“你姐夫已经把她的资料传真给我,还没来得及看完。”
桑叶子松了一口气:“师父,您会接这个案子吗?”
一旦殷唯接手,她更加可以顺理成章地参与进去了。
“讲讲你的看法。”殷唯将资料搁在膝头,淡淡道,“既然你要研究她,那就该有一定的了解。”
“非典型的社会支持系统不良。父母,弟弟都移民了……但是她身边还有其他亲人……”桑叶子与导师探讨,“我想先评估她的心理冲突形态……”
殷唯打断道:“她昏迷之前有亲密的情人吗?”
“有。”桑叶子知道后续发展,“她昏迷前有一个男朋友。正是因为他打了她一巴掌,导致她病情恶化。”
楼梯间有监控摄像头,清楚摄下事件经过及双方面容——铁证如山,由不得第一名抵赖:“情节恶劣,法官判他入狱八年。大概今年能假释。”
在十二岁的闻人玥突发室上速晕倒在地时;在她被表姐揪耳朵还笑着说“见贤表姐,轻一点,疼”时——
在十五岁的她被送进急症室时;在她对他哭诉被同学欺负,被外公抛弃时——
在十八岁的她努力学习做一名预备护士时;在她误解了他的话意,主动献吻结果狼狈逃窜时——
在法庭播放那条原告被扇耳光直至撞墙的录像带时;在被告律师企图通过抨击原告的品质缺陷来为成绩优异,必然是可造之材的被告求情减刑时——
没人知道,无论是法庭,还是闻人玥的人生,一直位列旁观席的聂未,是怎么样的心情。
连聂未自己也不了解,这种情绪,原本只是微妙如同海面上拂来的一丝凉风,最终却会带来一场风急雨骤,浪卷潮啸。
令他此生刻骨铭心。
“一巴掌毁了两个孩子。”殷唯摇头叹息——两个年轻人都错过了生命中最好的六年。
她反而对这个男孩子的心理状况更加感兴趣。
累积了六年的青春期绝望,一旦爆发会怎样?殷唯想去研究研究:“被禁锢在铁窗内的那个,比禁锢在身体里的那个,能更清醒地意识到时光的流逝。”
可是桑叶子只对闻人玥感兴趣:“我想先以朋友的方式陪在她身边,参与她的生理复健……这六年是信息爆炸的六年,她没办法一下子接受。我会慢慢来,慢慢地告诉她。或者通过她的亲人来潜移默化。师父,请你引导我进行这一次的心理干预。我要做的非常漂亮。”
她确实对心理咨询这份事业有狂热追求——殷唯心想,真是难能可贵。
“桑叶子,作为你的导师,我从来没有干涉过你任何一个决定。”殷唯看着徒弟,“自信和野心是你非常重要的品质。”
“不过这次我不得不提醒你。虽然你的初衷是研究她,但你要知道,如果她的心理干预失败了,就是你的失败。”
换言之,不论初衷多么不纯粹,治疗必须是一个纯粹的过程,并必须得到最佳的效果。
殷唯拍了拍徒弟的肩膀:“桑叶子,你会从中学到很多东西。”
当桑叶子决意要从闻人玥的个案中学习高阶的心理治疗手段时,后者还在学习如何聆听环境里的声音。
有人来,有人去;有人哭,有人笑,都是在她这方天地的外面。
好似被隔绝了一般——查过一段时间的房,她了解术后需要进一段时间特护病房,为怕细菌感染,亲人都不许接近。
但是不管怎么样,现实世界终于触手可及。
只需睁开眼睛。
醒后第二天,有医生走进病房。
“闻人玥,我姓林,林沛白。我是你的主管医师。从今天开始由我负责你的后续治疗。”稳健的足音伴随着清扬的男声,“其实我们已经很熟悉了——要不,我叫你阿玥,等你能说话了,就叫我小林医生,怎么样?”
小林医生。闻人玥记住了这个名字和这把声音。
她点点头——可是,为什么他会说我们已经很熟悉了?她绝对没有见过他。
林沛白将闻人玥的眼罩揭开:“睁开眼睛,适应一下弱光环境。”
闻人玥慢慢张开眼皮,一时间有点晕。
“等你能下床了,院方会为你安排心理治疗师与复健指导。”林沛白道,“我们有个良好开头,坚持下去。”
闻人玥没跟上他的话意。
窗帘全部拉着,房间里的光线很暗,她一时间分不清自己在哪里,是白天还是黑夜。
“不要先看我,我怕你产生印随现象。”林沛白开了个玩笑,“先看看四周,熟悉一下。”
闻人玥的眼睛适应了弱光,首先看到的是吊在床头的输液袋。
她不安地动了一下,感觉到身上还有几处连着管子。
哦,查房的时候她见过。各种输液袋,引流袋是术后病人的重要装备。
只是——未免有点难为情。
“在特护病房的全是丐帮长老,区别只是几袋而已。你还好,只有四袋。”仿佛看穿了她的窘迫,林沛白又道,“我们争取十天内全部撤掉。”
这年轻英俊的医生笑着交叉两根食指:“闭关十天。然后你就可以漂漂亮亮地见人了。”
倒不怕爸爸妈妈见到这副狼狈模样。
她现在很想见到家人。
可是还不许他们进来呢。她安慰自己。
那他们不会在外面等着吧?
不会的。妈妈会带弟弟去上学。爸爸又那么忙。
那应师叔,小师叔呢?他们去哪里了?为什么是小林医生?是因为他们只管做手术吗?
她记得小师叔说过,他们只管做手术。
他们——又不管她了吗?
还是她太矫情,太脆弱,作为精英人才的医生们,受不了这种可鄙的依赖思想?
尽管如此……好想和他们亲近。
无论要付出怎样的努力都可以。
最先恢复的是思想。最先失控的也是思想。
十天之后,所有维生仪器和引流装置都撤走了,只是还需要输液。
虽然身体越来越轻松,闻人玥却觉得越来越不妥。
第一句话,嗓子又干又痒,叹息都没有声音。
第一勺粥,喝到嘴里并没有反应;等到了胃里,立刻翻江倒海全部吐了出来。
第一次走路,就跟踩在豆腐上一样,双脚一拌,重重跌倒。
第一次试着回忆课本上的知识,却发现能想起来的很少——大概是全麻的后遗症?抑或她本来懂得就不多?
“正常现象。”小林医生安慰她。
视力模糊——正常现象;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