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又商量了一些原料防潮的琐碎细节,再忙忙军务,这一天就算过去。
有钱的人家通常是使用蜡烛,烟气更小,也更稳妥,不过论廉价还是油灯得用。回到院中,独自点起一盏灯,吹灭火折子的时候叶央愣了神。火光燃起时伴随着一阵青烟,她望着门口,希望有人来通报她些什么。
大祁京城戍守城门的士兵,她都派人去嘱咐,还送了叶晴芷的画像,说一旦发现踪迹,立刻报告于她。可这么多天还没有动静,不知人是走了还是潜伏在城里。素和炤说羽楼的据点是个破旧的老宅,叶央亲自去查看过,除了后院埋了一具老妪的尸首,没有发现别的踪迹。
晴芷消失得很彻底。
不过今天的灯油,烟气委实重了些,还有种腻人的甜香,叶央被呛得低头咳了几声,本来想借着亮看几本书,也只能打消了这个念头。
甫一起身,她触目所及的摆设突然摇晃起来,天旋地转,整个人像被扯进了一个混沌的空间里,看什么都不太分明,像在做梦。而梦境之中,晴芷一步步走过来,身上穿的衣服是叶央没见过的,颜色很怪,像生了锈的血,手上拎着一个金色的面具。
叶央凝神想了片刻,才觉得不对劲。
那面具是她之后搜查晴芷卧房时找出来的,不是还在国公府么?
不过现在整个人糊涂得很,叶央只是觉得古怪,又说不出什么道理,也没想过眼前的人,为什么此刻会出现在军校。
“赶紧回家。”说一不二,叶将军用下巴指了指门口,看桌椅板凳都忽远忽近的。
晴芷的声音听起来像在水里,瓮声瓮气,笑着摇头:“阿央姐姐,我就不回去啦。”
“你一个刚及笄的小女娃,不要任性!”叶央来了脾气,要不是觉得身体僵住了不听使唤,就过去弹她额头以示惩罚,“别和我使性子。”
两人面对面站着,不过隔了三五步远,晴芷又笑,指着她说:“你看你,总觉得能保护我一样。”
“难道不是吗?”叶央马上反问。她已经完全顺着对方的思路走,甚至想不起唤来旁人捉住晴芷。
“你别忘了,当年在定城时是我救了你!是我为你死过一次才有了现在的叶将军!是我在保护你!”晴芷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倒映了灯光,她眼底的火苗旺盛且不断跳跃,认真地提醒后突然愤怒起来,“才不需要你为我做事!这些年我学到的比你更多,比你更强,为什么你可以做将军,我就只能在你身后默默无闻?凭什么!”
姐妹俩是堂亲,长得并不像,晴芷模样文弱,可是她有跟叶央一般的高傲,和不容置疑的尊严。
叶央从来都是一群人里的首领,习惯照顾旁人,晴芷亦然。可叶将军并没有意识到这点,把她当成了孩子,处处压制。
“我比你强。”再三重复这句话,晴芷确信她记在了脑子里,很满意地点头道,“你从来都不了解我,还一直把我当小孩子哄!和以前一样,你从来都不会考虑旁人。库支王妃头上那顶八十八颗红宝石的金冠,不要你送,日后我定当自己拿到手上!等到那一天,我也要当将军!”
说着说着火气又起,晴芷定了定神,一拂袖将油灯挥灭,当啷一声,灯盏又掉在地上,所幸没有引发大火。
眼前顿时少了光亮,叶央踉跄一步如梦初醒,撑着桌子站直身体,大口大口喘气,呆呆地望了一会儿漆黑的屋子,闭了闭眼睛,努力回忆刚刚发生了什么。
闻到甜腻的香气后,紧接着是一个梦境,梦里有晴芷在斥责她。
不对,并不是梦。
叶央额头上已经出了层薄汗,院外有守卫的亲兵听见灯盏坠地的动静,在外头高呼几声得不到回应,急忙奔进来查看。
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口顿住,有人抱拳问:“将军,出什么状况了?”
“无事。”看着那张关切的脸,叶央无力地瘫在椅子上,挥了挥手让他退下,又道,“告诉守城的将士,不用再帮我找人,这几天多有麻烦。”
她知道,京城已经寻不到叶晴芷的踪迹了。
“还说我把你当孩子,自己不就是个孩子么……”长长的叹息之后,叶央没有起身。
九月上旬,等天气更冷了一些,满载火药的后勤队伍便从京城出发直奔西疆,叶央忙得分身乏术,自然也没有心思考虑别的,晴芷的去向放在心底角落,几乎没有被想起来过。
“新一批的缨枪砍刀怎么还没送到?让我军中战士空着手去打仗吗?还有,羽箭的储备似乎也不太够,这东西用一支少一支,所以给我越多越好。对了,经过试验,新制棉甲的防御力并不比皮甲差,还能保暖。这回我只要棉的,记住,是新制的,心口处要包一层铁皮。”叶央顿了顿,补充道,“不要拿旧制棉甲糊弄我。”
在朝堂里不争辩不孟浪的女将军,一旦提及神策军,绝对是半步都不肯退让,敢拍着桌子和兵部及军器监的大人们吵架,声音大到震得人头疼。
除非一批批的军资运进营地,否则没有什么能让她满意的。
咄咄逼人的效果很显著,而且从月初开始,就不断有军队向西疆进发,昭示着大战在即。北疆外的胡人也送来了消息,愿出两万骑兵支援大祁对抗库支,唯一要的报酬便是袁夫人的稻种。
胡人派出的将领是叶央的老熟人,阿喏为主将,监军是英嘉公主——现在得改口叫二嫂子了。两万人说多不多,而且胡人也不会全派精兵来支援,但因为是骑兵,所以战斗力很是客观。
这天夜里,叶央在屋里呆的烦闷,干脆临时巡逻一圈,突击检查一下部下的内务状况,望着天上的半个月亮溜溜达达,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工坊处,屋里还有些光亮透出,显然有人。
如今被称为技术兵种的成员已有不少,在怀王殿下的带领下,拿出的研究成果已经很是可观,起码在叶央看来如此。从前只能拿着刀枪拼杀的大祁战士能凭借火药占尽优势,当然是好事,她才不管什么双方实力是否均等,恨不得再穿越回去扛着更先进的武器过来,灭了对方才过瘾。
“叶大小姐?”工坊外守门的是聂侍卫,恭恭敬敬地行礼,不用想就知道什么人还在里头。
叶央点了点头,在门外侧头屏息听了片刻,里面静悄悄的,于是推门进去。因为这些日子收拾过,充作工坊的屋子并不乱,风箱和铁锤都搬到了外面,屋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书案上还有些东西,笔墨纸砚,商从谨小心地握着一支最小的毛笔,完成细致的勾勒。
见进来的人是叶央,他先紧张起来,接着又松了口气,若是她再早些进门,自己免不了走神,这一张图纸就算画废了。
“是投车?”叶央凑上来看了看,一张宣纸上线条清晰分明,还在旁边标注了尺寸,让她这个外行也能瞧明白。
商从谨放下笔杆,自信满满道:“新制的投车射程应该会多出五十步远,而操作的人数会减少五人。我前些天试着做了一架,很有成效,如今再将图纸细细绘出,再打造一些。”如今大祁的千斤投车动辄需要四十个壮汉操作,能够在此基础上精简,自然对日后开战大有稗益。
“只打造零件,到西疆再组装。”叶央给了建议,突然又想到什么,“西疆酷寒,投车的弦是牛筋做的,会不会因为受冷发僵不得用?”
这个问题商从谨一直在考虑,只是始终没有解决的方法,闻言皱起眉,抿着下唇思索。
“好了,先不提这个。英嘉公主过两天就领着胡人骑兵抵达京城,以示诚恳,他们此番进入大祁疆土便没有携带任何补给,一切全仰仗我们。”借了人家的兵打仗,还要人家自带干粮,怎么都说不过去,而且一支有着充足补给的异族军队,想要在大祁疆域内做些什么就足够头疼了。不过叶央想说的显然不是胡人有多诚恳,又道,“可是我听圣上的意思,明显是不想让这些人离京城太近,你说让他们驻扎在距京五十里的地方如何?”
“还是再远一些罢。”商从谨活动着因为提笔时间太长而发僵的手腕,“七十里。你和公主交情不错,借口两军熟悉,让他们驻扎在神策军校之外,这距离就差不多了,面上也能说得好听些,倘若胡人军队有什么异动,两万精兵打两万骑兵,也不会吃亏。”
叶央沉吟片刻,点头:“有道理,入京面圣时只让阿喏将军和公主去就行了。”
骑兵,是这个时代最强悍的队伍,但一支军队里全部只有骑兵的话,光是管小三带几个人设下绊马索双面钉,都能逼迫这支队伍放弃马战,还是骑兵和步兵搭配,战斗力才最强。
“你的问题解决了,是不是该想想我的?”指尖点了点桌上的图纸,商从谨抬头望着站立的叶央微笑,“投车的弦该用什么东西代替?”
“从前是牛筋混着麻……”叶央仔细想了想,托着右臂手肘,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不如加些羊毛试试?听说兽类的皮毛是抗冻的。”
因为工坊里的东西都是机密,尤其是图纸一类,万万不能泄露,所以这里只派亲兵监守,不派人伺候。桌上点了两盏油灯,其中一盏橘色光芒暗淡了些,商从谨也只能自己动手拨亮,低下头,语调迟疑,“我小时候很喜欢吃蜜糖,常常让人端来很浓的甜茶喝,后来有一次在院中看雪,甜茶搁在石桌上忘了喝……可是等到想起来差人回去取,却发现没有凝冻。加的蜜糖越多,就越不容易结冰……”
没想到在这个年代,怀王殿下就发现了液体的凝固点和浓度有关……
叶央笑着点点头,却道:“可你总不能给牛筋绳上涂满蜂蜜吧?”
“也对。”商从谨叹了口气,“先在绳子里混上毛发试试,明天我就带人去冰窖试验,希望在大军出发前能有个结果。”
他低落起来的样子稍显无奈,冷硬的脸庞线条柔和几分,叶央叮嘱道:“多穿一些,别冻病了。”
“……好。”商从谨相当听话,进冰窖之前穿了棉衣大氅,倒捂出了一身汗。
神策军翘首期盼了没几天,英嘉公主领兵赶到,作为最适合接待的人,叶央领着一队士兵离营百里亲迎。天边远远一道烟尘滚动,两万骑兵的动静绝对比步兵大得多,跑起来的声音惊天动地,隆隆地由远及近,在叶央面前一里处停下,变跑为走。
尘土扬起,阻碍了视线,直到英嘉公主离的很近,叶央才从一群人中辨认出她。即便阿喏为主将,公主的存在感依旧不容忽视。玄色铠甲如墨深邃,一双眼睛碧绿得几乎沁出水光,威风凛凛地骑在枣红色的骏马上,缓步走进。
“好久不见。”英嘉的脸庞没有任何变化,一如当年活力无限,越过主帅阿喏直接上前。
叶央从早上开始就盼着她来,闻言笑道:“当年你说有机会我们并肩作战,比一比谁杀的敌人更多,如今可算有机会了!”
英嘉公主身后清一色同样军服的战士里,有一队与众不同,她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居然都是女兵。叶央只不过想让女子负责军中后勤工作就废了老大劲儿,没想到人家公主都训练出了一支女战士队伍,看她们目不斜视立于马上的姿态,就知道战力绝不输于男子。
“喂喂,你们别光着叙旧,想我了没有?”含笑的声音自后面赶过来马车里传出,叶二郎撩开窗上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