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答案,他只知道,七岁的叶央眼里除了一个模糊的“家国天下”,没有任何人存在,成熟得令人心惊。到了京城双方于承光寺暂别,商从谨听来了定国公府的消息,便确定那人真是一路同行的叶央。
可是在船上,不管他怎么试探,叶央都没有半分异状,一定是把自己忘了。
叶大小姐身份金贵性格大方,是贵族圈子里的风云人物,所到之处呼朋唤友。可是能被商从谨称得上朋友的,只叶央一人。在她眼里商从谨是千万人之一,在他眼里叶央一人抵得过千万人。
所以,她一定是忘了。
再见面时,商从谨预料到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她说一句:“哦,是你。”但在窥仙池畔,叶央眼中惊喜,明明白白地写着:“啊,居然是你!”
五皇子在等,等她想起来七岁那年在京中的朋友里,有一个叫商从谨的。
“聂侍卫,回去罢。”商从谨转身往青色油布的马车方向走。
聂侍卫撑着伞一路跟上,“殿下,明日还来?”
“还来。”言简意赅的两个字,商从谨笃定地点点头。只要愿意等,肯定会有结果的。
……
一夜大雨在黎明时渐渐停止,叶央迎着晨风起来,空气凉爽清澈,走几步,隔着鞋子都能感受到石板上冰凉的水汽。园子里的花草枝叶被洗的分外干净,她趁着人都没起来,放开速度小跑了几圈。
——多健康的生活方式!
接下来,等祖母出门,就能迎来享受的生活方式了。在沉香堂吃早饭时,叶央和二哥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脸埋在粥碗里微微一笑。
叫上几个丫鬟小厮陪着,还有二哥,就算祖母回来知道了,也不能怪她擅自出府。听说京城东西两个集市都很繁华,也不知该先去哪一个。
选择困难的叶央又一次纠结,连熏肉吃起来都没滋味了。
“这有什么好想的,先去东市,离得近些,而且听说最近西市不太热闹,几家铺子都暂时关张了。”叶二郎替她拿主意。
叶老夫人今日去的不只是哪位夫人家,按理说也该带叶央一同去见见世面,多结交几个贵女,她却独自走了,还不说做什么。叶央满腹疑惑又不能直接问,反正祖母也不会说。
又等了半盏茶的时间,去门口探路的小厮回报说叶老夫人走远了,不会中途折回,兄妹俩这才放心上路。臭味相投一拍即合,是叶央同二哥的相处状态,大哥和三哥都太正经,不好玩。
定国公属于封侯最早的家族,府邸处在京中最好的位置,从后门出去,过一条街便是东市,叶央和二哥各自穿了较普通的一件衣服,尽量让自己看上不去那么显眼。可惜叶二郎在市井间太出名,几个大商铺都认得叶府的二公子,总归低调不到哪儿去。
长街的青石板微滑,叶央步子却很稳,昂首前进,眉目间不见柔弱只有坚定,叶二郎边走边看她,突然觉得带着扮成男人的妹妹出来玩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对了阿央,你知道祖母为什么出去不带你吗?我听说,崔尚书的夫人摆宴,邀了好几位夫人呢。”夏风拂过,叶二郎笑弯了眼睛,刚想通什么,迈过一处水洼,侧眼瞧了瞧身后的几个小厮。
叶央好奇追问:“为什么?”
“大哥要娶媳妇呗。”他笑意更深,一副有热闹瞧的样子。因为库支扰乱西疆,朝中武将的子女难免有几个因为守孝耽误成家的,叶安北就是其中之一。他早就袭了定国公的爵位,却还没半个子嗣,叶家又人丁单薄,“传宗接代”成了主要任务。
——不是不能纳妾,只不过主母未进门,就先有一堆妾室和庶子女实在说不过去,对他们家来说,首先要确保爵位有继承,再考虑开枝散叶,故而叶安北屋里至今一个人都没有。
地位不凡,未有妾室,家中人口简单,嫁过去就等当家作主,叶安北简直是京中贵女们梦寐以求的黄金单身汉。
这都多少年了,还没个人帮忙管家!故而孝期已过,讨个好孙媳妇成了叶老夫人心上最要紧的事儿。
“哎呦!”
叶央正同二哥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身后传来一声痛呼。
云枝正扶着石板地面,眉头蹙起,慢慢站起来低头道:“地、地上太滑,我刚刚没走稳,摔了一跤……”
“伤着没?”叶央见她脸色不太对。
云枝连连摇头,看了眼有些破皮的手心,用帕子擦擦裙子上的一点泥水,“娘子,不碍事的,你们不用管我。”
话虽这么说,可叶央觉得云枝应该是摔惨了,素来俏生生的活泼面孔,此时苍白一片。
☆、第37章
东市上多为古玩玉器,绫罗绸缎之类的上等品,前去逛一圈不揣着几十两银票,根本什么都买不起。叶二郎今日带叶央出来,除了玩乐,也是为给她买几样东西,等清凉斋修葺好了,一道送过去。
府里之前没有准备叶央的衣裳穿戴,一部分是现做现买,另一些首饰是祖母匀给她的。叶央爱不爱戴还两说,有些款式明显是妇人戴的,不适合她。
至于少女该买些什么,作为纨绔界最上进的一员,叶二郎当然了然于胸。
“你房间正中挂的,还是郑大家的春花仕女图最好。”一行人先进了一间书画铺子,叶二郎抬头看墙上的几幅画,用折扇指着其中一幅道。
叶央也随着他的指引望去,怀疑道:“二哥,你确定?”画中仕女惊鸿一瞥,晃得人心颤巍巍,如此美人更适合挂在正经的文人世族大小姐房中。
——叶二郎可是亲眼见过他妹妹一脚踢歪了碗口那么粗的树。“要不……还是另一幅《泛舟秋江》?”他犹豫一下。
最后敲定的却是一幅卧虎图,猛虎趴在青石上甩着尾巴,懒散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王者之气……真的挺适合叶央。
叶二郎付过银子,面皮很白的儒雅掌柜立刻拱手表示会差人送到府上。他同叶家二公子是熟人,给了个厚道的价格。
东市中不乏贵人进出,一路走来叶央还见了几个五六品官家的子女,不少主动和叶二郎打招呼的,叶二郎心知他们是巴结的多,只淡淡点头。
“那些人……以前都捧着你,不过现在还是不要结交的好。”纨绔也不是傻子,表面上不正经,心里却很明白,等那些人都走了,叶二郎低声提点。
叶央重重点头,末了笑道:“从前是不懂事,可现在都这么大了。”她到底和那个叶大小姐不同。
好在性格差异可以解释为定城一战后褪去了年少轻狂,现在的叶央,虽做不到彻底的规规矩矩,但那点小活泼又不到给家里惹麻烦的地步,刚刚好。
又走一段便到青丝坊,京城中最大的首饰铺子,每年新摆出来的珠钗都能成为最流行的款式,用料讲究,花样精致。
“青丝坊的珠玉首饰不错,脂粉却一般了,只那装脂粉的盒子雕琢得很讲究,你若喜欢,我们也买一个。”叶二郎说起这些头头是道,丝毫不在意旁人眼光,还试图就明年流行的发簪款式发表一下意见。
叶央仅仅觉得那些东西精巧好看,戴在自己头上却兴致缺缺。她在府里上蹿下跳也就罢了,戴着一脑袋珍贵簪子,还不都掉下来?
“二哥,随便看看就好了。”叶央边说边往门外瞄,街对面似乎有个买佩刀的铺子,门口摆出来的精致短剑让人瞧着就心痒痒。
佩刀并不能作兵器使用,而是一种未开刃的装饰刀具。和叶二郎大冬天都不离身的折扇功能差不多,都是衬托贵公子或儒雅或不羁的气质。
“等过几日天不那么热,你总要出去走动一番,结交一些言行端正的朋友。”叶二郎一本正色,他自己乱七八糟的朋友什么都有,管起叶央来却毫不含糊。简而言之就是,我能学坏,你不行。
“你别看国子监的司业大人两袖清风,他儿子却不是什么好东西,好赌不说赌品还差得很,嫡女在家里天天同庶妹过不去,连几个妾室日子都不好过,以后要离这种人远点儿!”叶二郎继续苦口婆心的教导,见妹妹心不在焉的模样,叹了口气,可算知道平日祖母唠叨时自己不耐烦的德行多招人气了。
又随手拿起一根缀流苏的银簪在叶央头上比划,“等回去了你问问大哥,哪家大人品行端正,教导小辈也不错的。至于哪家人最好躲远点,问我就成了。”
对这种交友都带着权衡的做法,叶央不置可否,反正叶二郎只规定她交些益友,没说必须要结交几品以上官员的益友。叶央动作迅捷,一拧身躲过那根簪子,让二哥扑了个空,笑道:“这发簪的流苏太累赘,不衬我。”
“是不怎么合适。”叶二郎点头,又说,“样式倒挺好看,买回去放着也好。”
叶央扫了一眼,“搁柜子里落灰多可惜啊……云枝,你看怎么样,不如我送你?”
云枝之前在巷子里摔了一跤后就不怎么言语,闷闷的跟着大小姐,走路时还有点摇晃,叶央让她先回府歇着也不去,此时勉强露出一个受之有愧的表情,“娘子,这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戴不了,买回去放着也糟蹋。”凭良心讲,云枝把自己照顾的真是不错,知冷知热的,哪怕不为这份情,恩典下人的事不少见,叶央拿东西送她说得过去。
一根银簪材料不贵,细致的是做工,云枝身为国公府的一等丫鬟戴这个颇有些贵重,却耐不住叶央往她手里一塞,瞪着眼睛说:“不准拿出来!”
叶二郎笑了一声:“反正是我出银子,你可真大方。”
打趣几句又让店家把新打的首饰都拿出来,从簪子到镯子,一样样地给叶央看过,“这个太纤细,不称你气质;那个太娇俏,不和你气场……”
叶央觉得她二哥都要和首饰店的掌柜一起哭了。
她的长相气质本来就和“柔弱娴静”不沾边,浓眉和眼尾一起上扬,时下流行的女子首饰很难找到搭配的。
“不如这个?”叶央也试的翻了,随手拿起一支乌木发簪,尾端镶嵌了一块翠玉,样式简单大方。
“马上就到你生辰,那时候宴席一摆,肯定要请些女眷,没些首饰衣裳怎么行……”叶二郎还在絮絮叨叨,眉头蹙起发愁的模样,倒教几个小女孩侧目不已,扭过头看她手里的东西,无奈道,“阿央,那是男子用的。”
“男人的?”叶央一愣,“青丝坊不是……”
叶二郎折扇半开,掩着嘴轻笑:“女客是比较多……但也有女客买回去送人嘛。”
叶央还在琢磨他的意思,云枝倒先红着脸低下头。原来是买回去送情郎的,大祁风俗果真豪放!不过就算送人,也并非叶央所想的大大咧咧递出去,而是在贵族少年少女聚会时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摸摸的给。
见二哥笑的得意,叶央目光狐疑,试探道:“二哥,你没少收人家的东西吧?”
“哪有!”叶二郎一本正经地反驳,又被她盯得心虚,“……从前偶尔聚聚,品茶行雅令,那都是主人家的好意,我怎么能拒绝?”
整个青丝坊转下来,叶家兄妹两个眼睛都挑花了,愣是没找出比那根乌木簪子更衬叶央的,叶二郎只好含泪买下来,想着在叶央生辰前找几件拿得出手的首饰给她。
“等下再去别的店挑挑,就不信全京城还没有我妹妹能用的东西了?”叶二郎支使小厮付账时开口,眼神漫不经心地扫过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