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对叶央来说分外难熬,每个时辰都坐立难安,尤其是看见微恙初愈的祖母,心里就更加焦灼。
红衣师父不会骗她,库支真的在攻打雁冢关,而消息还没传回京城,这事儿只有她一人知道。叶二郎在外头生死未卜,没人能和叶央分担心事。
而现在也不是着急的时候,红衣师父走后,叶央把自己关在房里就没怎么出来过,一日三餐都是云枝送到门口的。一连三日,从祖母到大嫂杜湘儿都来问过几回,却被含糊地应付过去。第三天晚上,头发蓬乱的叶央才打开房门,这些天显然没梳洗过。
“娘子可算出来了!”云枝听见动静,从梢间急急忙忙跑过来,眉目间一片担忧。有件事她没敢同老夫人提过,就是送去的饮食单单水有减少的痕迹,吃食根本没动过。
到底怎么了,好端端的,突然变成这副样子!
叶央声音虚弱,脸颊瘦得凹陷下去,倒显出眼睛更大了,吩咐道:“拿件干净衣服,再帮我梳个发髻。”
“您可要洗浴?”云枝来了精神,热切道,“我这就找人打水去。”
“不,换衣服,梳发髻。”下巴上沾的一点墨渍仍然无碍叶央气势,云枝只觉得大小姐的目光更加锐利,让她不由得低头应了一声。
大晚上的更衣……恐怕不像是放松,更像要出门呢。
云枝满腹疑惑,强忍着服侍叶央换了件深色窄袖胡服,梳了个利索的发髻又拿帕子给她抹脸。叶央明显有心事,眼神飘忽,挥挥手让云枝出去了。
清凉斋寂静了三天,约莫等了半个时辰,睡前云枝还想去问问她要不要用些宵夜,可推开门,在满室烛光照明下,叶央不见了。
……
“大祁常备兵马有多少?”
怀王府的守备森严,对叶央来说若出入无人之境,不知是她的天赋极佳武艺上乘,还是商从谨默默放行,直接就冲进了主屋里,劈头就是那个问题。
怀王殿下今天很有雅兴地在喂兔子,胆儿都是练出来的,兔兄如今已经能在他的注视下吃片菜叶子了,湿漉漉的鼻头耸动,耳朵贴在背上。
“什么?”商从谨从专注的状态中回神,看见了意料之外的人,脸色因为紧张而更加阴沉——怎么能让阿央看见他在喂兔子呢?那都是小孩子干的!大祁崇尚男儿英武,即便是书生也要会用些兵器才能得到贵女青睐。
赶紧把可怜巴巴毛茸茸的兔子藏进袖子里,商从谨解释一句:“我……那个,做火炮的研究。”
“你打算把兔子塞炮筒里?”叶央脸色还是不好,平时可能还有心思打趣几句,现在却担心别的,把问题又重复一次,“大祁常备兵马有多少?”
借着袖袍掩盖,商从谨偷偷摸摸把兔子放到桌底,邀叶央坐下说话,“算上前些日子的征兵,约二十八万。”
这么多?
哪怕再天赋异禀,一些信息也不是闺阁女子能知道的,叶央有些惊讶,又说:“一旦同库支开战,二十八万人的胜算有多少?”
商从谨已经瞧出她脸色不好,又听叶三郎抱怨过妹妹把自己关在屋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沉吟片刻后回答:“很难说……若西疆有二十万兵马,有邱将军及几位将军的指挥,守住雁冢关甚至夺回雁回长廊都不是问题。”
但是!
叶央立刻明白了他的后半句话。整个大祁凑出的二十八万人,不是全部派往西疆的,否则其他地方易生叛乱!京郊的禁军大营,宫里的御林军,还有南疆、北疆也需要将士守驻,这样一来,最多也只能余出十几万。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国库能不能有支撑着十几万人打长久战争的粮草还两说,就算能挤出这部分,天下百姓难免要过的艰苦一些。大祁建朝不足百年,最需要的不是赢了某一场仗,而是不能生内乱。”叶央喝了口怀王殿下亲自倒的雨前茶,滋味鲜甜,“圣上也不能再征军户了,对不对?”
商从谨缓缓点头,尽管还是不明白叶央为什么大晚上过来找他,只为了说这些东西。
皇帝不好当,西疆外虎狼环伺,一旦想解决外忧,那么就免不了内患。两国兵刃相交,以少胜多的险仗只有老天给面子,才能侥幸赢一场。大祁的士兵及其家眷都属于军户,除了常备兵力,一旦发生战争,由皇帝下旨征兵,到那时凡军户人家都要出一个男丁入伍。来源多为罚没的犯人,也有一些没田地的穷苦人家自愿成为军户的,一入军籍除非有了一官半职,否则子子孙孙都只能从军,死到绝户为止。
才勒令军户出丁,若兵力不足,只有强行让普通人成为军户——又促成了内患加剧。哪怕凑足了能打赢的将士数量,又没有如此多的粮草养活这些人。
可库支为了大祁的疆土已经筹备了许多年,显然已做足了长久耗下去的准备。
进退两难,进退两难。
有没有可能解决呢?
“过不多久圣上定要再扩充军户,我有个办法能暂时缓解兵力不足的问题,且不会造成民怨的内患。虽然出身武将世家,我在圣上面前却说不上话,况且说了,也没人会信……”叶央皱眉,缓缓开口,眼里全是犹豫。
商从谨呼吸一窒,明白了她的用意,“你想让我去向父皇说?”
想到这三天不眠不休地看完了大部分大祁官书,又仔细回忆脑子里为数不多的现代记忆,叶央总算有个想法,或许这具身体真的天赋异禀,在武学军事方面几乎到了无师自通的境界。她吐了口气,点头道:“主意是我脑子一热想的,若不可行,自有大臣否决,只是成不成的,我必须说出来。”
这也算是……她为数不多能做到的事了。
“你想让我去说什么?”身为皇后嫡出,商从谨或许还不如三皇子受宠,但叶央只同他一人相熟,也只能把希望交到他身上。况且……皇帝的潜意识里,或许是最喜欢这个儿子的。
不知道这算不算利用,叶央怀着三分愧疚,低头沉声说了六个字:“废军户,改军制。”
☆、第60章
军户制,即为世兵制,不得赦免世代为兵,兵籍和民籍也是分开管理的。表面上看,子孙能从父辈那里学到当兵的经验,平日为朝廷种田养马,战时由朝廷提供补给,是种极为省事的军制。可有些细节,叶央是独自想了许久才明白的。单单一个士兵的口粮军械,护具衣衫,步兵还好,骑兵又得另加上马匹,林林总总算下来,若是大祁现在国力雄厚还能养得起,可惜就算开国时有袁夫人的杂交水稻,也捉襟见肘。
哪怕再多二十年……不,十年。库支晚些日子开战,大祁都能休养生息,得到恢复,自然具备可以一战的实力。
眼下没那么多时间,就要加以改变来适应需要。商从谨无官职在身,可多少也知道些朝中的大事,比如皇帝已经在为军饷的事频频召见重臣,每回下了早朝都商谈至晌午,愁得一把把掉头发,依稀也谈到了改军制。
“大祁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募兵,我们有足够的人,可没有足够的粮来养这些人。”叶央目光烁烁,谈起这些眼睛亮的吓人。
商从谨点头道:“要是粮草充足,征兵的人数可以扩充至三十余万,若按你的方法……三十五万都不成问题。”
“那就靠你了,不仅如此,从西疆上京,一路上我欠你良多。”一番解释后,叶央说的口干舌燥,心脏突突得跳个不停,从椅子上站起来深深一揖。
灰色的兔子在屋里跑来跑去,总算愿意停在商从谨脚边,他心里一阵紧张,不敢乱动,感觉有一团热乎乎的毛卧在那里,生怕自己一动兔子就跑了,只好又使劲点了点头。
叶央松了口气。
她也可以找叶安北代为转达,可大哥一定会问:“你是怎么知道皇上要征兵的?”
该怎么回答?叶央早就得到了雁冢关战事正紧的消息,皇帝肯定又要征兵,只是那消息还没传回京城?
定国公府已不比从前,军中势力渐渐被削弱,朝中也毫无根基,先国公在世时还能说得上话,至于现在……
还好有商从谨!
他不会问为什么,却比叶安北在皇帝面前更能说得上话。
林林总总交代完毕后,叶央不能在怀王府耽搁太久便告辞,还是翻墙走的。回去清凉斋又根本睡不着,好容易挨到天明,赶紧打发了一个小厮去家门口盯着动静。她家离怀王府很近,约莫等到巳时,小厮回报说有架马车往皇宫方向去了,叶央才松了口气——看来商从谨是等着皇帝下了早朝才出门的。
哪怕圣上觉得这主意很不靠谱,目前她也把能做的都做了,拼尽全力对得起叶家曾经的名声。
叶大小姐不紧张,怀王殿下却是从坐上马车后就焦灼得很。
从小就知道父皇并不喜欢他,父子俩一直处于相安无事的状态,商从谨不在皇帝面前瞎晃,皇帝就不会训斥他,完全的视若无睹,除非亡妻复生,否则绝无回转可能。
那为什么还要将小儿子第一个封王呢?
车声辚辚,驶过宫道。要不是阿央来求,商从谨也不愿意找那个不负责任的爹,早上换好夏常服做了半天心理准备才唤人备车。王爷入宫只需通传无须提前投递名帖,能节省不少时间。
有三品以上封号的勋官王侯,常服都是紫色大科的绫罗,一上身便衬出商从谨的挺拔俊逸,可惜他神色凝重,若不是下车时身旁没一个人,负责通传的赵公公都以为他是来闯宫门的。
好皇帝总是特别累,大祁天子亦是如此,巳时末还在紫宸殿批阅奏折,连午膳都不准备吃了。紫宸殿在宣政殿的后头,要去那儿得先经过左右两道阁门,往常只有重臣才能经由阁门,同皇帝商议政事,所以入紫宸又称入阁。
先定国公有入阁的权利,不知道若干年后叶安北有没有。宫墙深深,总有些日头照不到的阴冷地方,商从谨不喜欢这里,只好想些旁的东西分神,加快了脚步。
大祁如今的天子端坐紫宸殿,龙椅太高而事情太多,眉心拧出了一个萧索坚毅的结,含威不露,和商从谨一样有着冷冽肃杀的气质,明明才四十岁出头,鬓角却白得像个五十岁的人。
“见过父皇。”拜礼之后商从谨垂手而立,静静等着皇帝放下批阅奏折的朱笔,而后开门见山地说了来意,“儿臣有一计策,能充盈我大祁兵马,又能保证粮草的充足,特来同父皇商议此法是否可行。”
金色龙袍微微一抖,皇帝抬眼望向小儿子,眸光意味不明,显然这个难题困扰了他很久,有人毛遂自荐也不妨听听,点头道:“说来听听。”
商从谨暗自松了口气,原来和父皇说点什么他都是爱答不理的,现在虽然对自己半信半疑,却没回绝。
天家情分本就不深,父子俩的关系更是凉到极点。怀王殿下不像大哥身为太子本就能更得宠爱,也不如三哥说话好听,还是五皇子的时候也想过亲近父亲,但一接触那冷冰冰的眼神,就放弃了。
“欲灭库支,我大祁无非为兵马粮草所困,粮草为重中之重,父皇之前征得的军户数量,恐怕就是我们的极限,不是没有兵,而是养不起。普天之下多少男儿都可入作军户,但一入军户世代不得返,强行将平民入伍恐怕又会激起民怨。所以如今的军户已经成了我大祁得胜的阻碍,儿臣的办法就是——”商从谨回忆起叶央昨夜说话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