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轻轻地敲门声传来时,叶央仍在将头发绾成利索的四方髻,商从谨拎着一个三层的雕花食盒,迈过门槛关好房门,把食盒放下才说:“吃了东西,就该去外城了。”
叶央哦了一声,把细碎的头发梳好,很自然地坐在桌边看看刺史府提供的早点,有荤有素,看起来比大营里强多了。吃过一口面皮松软的包子,她才想起什么似的问:“聂侍卫呢?”
堂堂一个王爷做送饭这中小事,怎么着都说不过去。
“我让他先去城墙上盯着。”商从谨明白叶央的意思,解释道,“以前离京四处游历,日常琐事都是我自己料理的,这种事无所谓,顺手就拿过来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怀王殿下一半的时间在宫里念书,另一半时间出门长见识,算是几个皇子里最自由的一位。
因他已经用过早膳,此番早早来寻叶央是有事商量,叶央也不好拖延,大口大口地把食物吞进胃里,一抹嘴巴站了起来,“走,我们出发。”
两匹骏马并排奔出了刺史府的正门,大祁主要防守的战力在晋江城的外城郭,而刺史府在内城中央,需跑过几条街道。路过东市时叶央抬了抬下巴,露出个很狡黠的浅浅微笑。
她和商从谨第一次交谈,就是在东市买马,一晃过去这许多时日,竟又回来了。
不过眼下不是怀旧的时候,她精神抖擞战意昂扬,只等着库支过来时扑过去咬一口。城中迁出了大量平民,空余了不少房屋可供士兵居住,又有粮食供给,生活水平比野外好多了,养精蓄锐之后,定能换大祁几年太平!
巍峨的城墙就在眼前,由于大祁建朝后,真正意义上的边关改为雁回长廊的定城,故而晋江城墙的防御力量不如从前强大,为了巩固防御,邱老将军命镇西军将城墙加固了些许。叶央却觉得,想要把此城彻底变成战壕,还需在城墙外筑起一道矮墙,双方僵持不下,后来因为没那么多筑矮墙的事件,于是作罢。
“……言堇,我有点紧张。”上城头前叶央小声说了一句,自己都觉得没出息,低头看着脚尖,深深吸气。
不知道为什么,从踏出刺史府的第一步她的心脏就跳跃如擂鼓,每一次都震得她五脏六腑一起疼。那种即将面对大战的感觉,是她从前怎么也无法想象的——原来的叶央可是连街头打架都没见过!
夜袭库支靠的是热血上涌的勇气,可如今这股气力一泄,她不由得现了原型。
不行,不能退缩!在心底叶央恶狠狠地命令自己,大敌当前,难道要这时候怕吗!
商从谨没有安慰她,倒不是因为无话可说,而是在叶央把“言堇”两个字一说出来的时候,他身上就从耳根子红到脚脖子,脸上冒着热气,眼神飘忽着看天。
同龄人之间相互称表字是种很亲密的举动,叶央从前只是打趣似的叫他怀王殿下,还是头一次被叫做言堇呢……
“阿央,你你你以后……”商从谨握拳给自己打气,想说的是,你以后都这么叫罢,没有外人的情况下,我们不必生分。
几个深呼吸之后叶央平复心情,只疑惑商从谨怎么说话结巴了?不过没时间细思索,强笑道:“以后就不紧张了!邱老将军没法帮忙,今日的守城战,就靠你我。”
说话间已经有士兵牵走了两人的坐骑,叶央率先走上城墙,从背影看似乎长高了些许,很有大人的模样。自从取了表字,商从谨今天才觉得他爹的取名本事不差,可惜大祁的男丁之字多为大名的拆字,他的言堇就是从“谨”拆出来的。
要是当年父皇赐他一篇骈文那么多字数的表字就好了,再不行七言诗那么长,最低最低不能少于十个字,这样阿央下次叫他名字的时候,就能多说一会儿。
到底是当过边关重城的,基础防御能力不算差。晋江外城墙高四丈有余,底部宽五丈,顶部城墙宽约四丈,青砖夯土已经随着风吹日晒裂出了几道缝隙,昨日才修补好。
等上了墙头商从谨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心也跟着提起来,生怕被人看出了端倪。
叶央以为他被自己害的也开始紧张,宽慰道:“按照计划实施,该怎么打就怎么打……这都什么时辰了,斥候怎么还不来报?吃早饭的时候我就听你说库支过了雁冢关,为什么还不来?”
“报——”叶央话音未落就有人气喘吁吁地冲过来,高声道,“回禀主帅,库支大军已过雁冢关,人数约一万,于晋江城约六十里外,正在我大祁从前扎营处查看!”
“再探,再报!”叶央一挥手让那人离开,立在城头上极力远望,可惜远处只能见到模糊一片,没有望远镜的帮助,很难看清什么。
对了,不知道商从谨能不能做出望远镜?
念头一闪而过,她沉着脸开始思索别的,商从谨也进入状态,一对人伫立在那里,就像两个活生生的门神,全身散发着势不可挡的锐气。
有的老兵在城墙上走来走去,做着开战前准备,将河泥做的罐子小心翼翼地搬到火炮旁。
叶央紧张的原因并不只有胆子小,更多的是因为没经验。火药在两军交战中属于新型武器,整个大祁也就她和商从谨完全明白那是什么东西,到今天位置,军中还有不少人认定那是种巫术。
假如有足够多的时间,叶央当然能解释清楚那是什么,以及如何运用才能最大限度地保全自己,还有怎么控制火药的杀伤力。可惜时间太有限,她的帮手只有商从谨一个,所以这面对库支最关键的第一战,阴差阳错地落在了两个新手身上。
——换言之,此番指挥战士守城灭库支,邱老将军帮不上什么忙,叶央必须一个人办到!
但她的从军时间连最小的战士都不如,怎么能教人不紧张?
万一输了,万一输了……叶央不敢想,也不愿意想。
只好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阵前。以库支人的行进速度,要到达这里还有一段时间,希望那些地上焦黑的深坑和一团糟的营帐能骗过他们,让库支人真的以为大祁是仓皇撤退军心不稳的。
这个时代信息传播的方式很有限,叶央没见到有不属于自己阵营的烽火升起,也没看到多余的信鸽,想来军中就算有细作,也不可能将这个消息传出去。
再然后,就是等了。
举目而望,身旁是装填好弹药的火炮,城下是需要四十个壮汉才能拉动的千斤投车,再远一些,则是三五人就能操作、装了轮子的小型投石机,他们和若干步兵将是这场战役里的前锋。
起初叶央想派骑兵作为可随时支援的灵活队伍,来保护投石机。但再怎么训练有素的战马一遇巨响肯定受惊,倒不如步兵稳妥。
日头已经升起来,城头宽厚却无可遮阴的地方,叶央渴得嗓子冒烟,喝了几口水才略有缓解。又有一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斥候报告,说库支军仍在营地废墟出,隐忍不动,而越来越多的士兵从雁冢关外进入了。
斥候传递信息的方式是车轮战,数十人的小队,躲起来查探到敌军的最新动向,便派出一人回主营禀报,其余人继续监视,再有新动向时继续派人返回,而之前派出的人在报告主帅后立即归队。
“主帅,库支军一到废墟,东西两侧便无山林可藏身,消息的探查也会困难许多,恐怕……”斥候在报告后添了一句,那支小队已经快藏不住踪迹了。
大祁从前扎营的地方空旷,周围并没有密林植被,当初因不易被偷袭才选择此处,可也给如今的刺探工作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同一时刻,在叶央率人炸毁摧残的废弃营帐边缘,也有人在听斥候的回报。
“前方地势空旷,若前行定会被祁人发现踪迹!属下以为大祁不会撤退的如此轻易,恐有埋伏。”
话音未落,沉不住气的鹰钩鼻将军已经怒吼出声:“前头都是空地,连片树林都没有,你倒是说说祁人崽子会埋伏到哪里?”
斥候低头一言不发,倒是将军身后转出一人,轻声细语道:“已经查明,营帐中那些尸体拼凑起来,人数并不多,看来敌方损失并没有探子报的那么严重——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是被烧成灰了。”
“大天师。”鹰钩鼻将军恭敬地转身,神色犹豫道,“您的意思到底是,我们进攻……还是不进攻呢?”
被称为大天师的红衣人,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微笑答道:“我不过是个军师而已,一切全凭将军做主。”
“您是大可汗依仗的天师,知晓天地,此番大可汗派您作为军师,我自然是对您俯首称臣的。”将军神色间极为讨好,在那个红衣男人面前大气都不敢出。实际上,大天师的模样身量更似少年,只不过想起那个库支从诞生起就有的传说……将军的头又低了低。
漆黑的长发如瀑,连日行军再加上吃了败仗,都没能让这位库支举国敬仰的大天师累得脏污,他拨弄了一下缠绕在发丝间的头饰,甩着长长的袖子极不耐烦地往八驾马车里走去,只丢下一个问题:“我们的粮食还够支撑几日?”
“不足十日。”鹰钩鼻将军略一迟疑,仍如实回答。
这不是个好数字,大天师已经踩在一个库支兵的背上进了马车,厉声道:“那还愣着干什么!十天后没有东西吃,难道让全军上下吃了你吗?”
停驻已久才动几步的库支军队从空中看,像只缓缓蠕动的虫子。在光秃秃的大地上留下一串烟尘痕迹,沿路能看见大祁在这附近扎营的痕迹——还未掩埋的残羹剩饭,缺了一块的木碗,还有许多脏兮兮的衣服。
叶央下令撤军时,就像搬了新家决定有个新气象一样,让大家把所有不想要的东西都扔了,尽力伪造出匆忙离开的痕迹。
“报——属下已经探明,库支的先锋领兵者是查尔汗,此将与我大祁交战数次,常使一对玄铁所铸的板斧,力大无比,极善强攻!”这个斥候不知道第几次回到晋江城,汗水湿透了半边衣襟,滴在地上。
叶央只知道他们报告的时间一回比一回长,看来随着距离拉近,想要不引人注意地得到更多消息已经很难,便考虑着让斥候们撤回一部分。不过这次带回的消息是敌军这一战的主将,她听完回报后对商从谨道:“查尔汗?听说使板斧的人,脑子都不太好使,更别提是力气大的了。”
“我听闻此人勇猛鲁直,也不像会用计策的主将。”商从谨附和一句,又问斥候,“库支先锋可还有其他人随行?”
斥候喘着粗气道:“并未发现旁人,不过似乎库支的大可汗派出了天师作为军师,属下并不清楚他是否在先锋队伍里。”
“大天师?”叶央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个名字,倚在晒得微热的城墙上分析,“好钢用在刀刃上,一支军队里最强的便是先锋,我要是库支的大可汗,肯定不会把天师安排在尾巴上。不过,天师是什么?”
名字听上去,总觉得职责和“方丈”“道长”差不多。
商从谨遣走了斥候,看看天上日头正盛,觉得这个问题说来话长,干脆把叶央拉到了临时搭建起的凉棚里,两人坐下细说。
对于查尔汗此人,可以找同他交手过的战将来介绍,不过作为另一种意义上的先锋,叶央和他并不需要了解查尔汗,反正拉开距离再玩儿命地投掷火药,再勇猛的战将都炸得连尸首都拼不完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