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了身旁伏在地上的那个人,替自己挡了查尔汗一击,毫无知觉,胸口也没有任何起伏。
“你不能死,小三子你是我第一个部下,以后要在神策军当校尉的,可不能就这么死了。”叶央有气无力地继续喃喃,刚迈出一步就跪在地上。
“先别管别人了!”商从谨见她失魂的样子,心中焦灼更甚,“阿央,你哪里不舒服?怎么脸色这么难看?阿央?快醒醒!”
管小三似乎离她千里之遥,生死未卜,怎么走都过不去,天旋地转之间,她觉得这里很吵也很烦,干脆闭上了眼睛。
……
暴雨痛快地下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停。雨停后虽然没出太阳,却也能看见云层之后隐隐的金光。风中的血气被洗刷得分外干净,邱老将军借了邓刺史的书房,正表情认真地写一封军报。
他得禀报圣上,说库支大军彻底被击溃,狠狠伤了元气,数年之内都不会再犯,然后再问一问,该如何安排叶央?
邱老将军是真心喜欢这个小辈,不介意她的女子身份,如果可以,能把叶央带在身边细细教导,成为一代名将也未可知——只要她还能活到那个时候。
因为道路彻底成了泥塘,走一步都能陷进去一尺深,自己领兵前来与库支大军交战费了不少时候,待驱逐大半敌人,勉强用几个斗笠拢住了火把的光,只看见在查尔汗的尸体旁边躺着浑身是血的山匪管小三,怀王殿下身旁一个人都没跟着,背负着昏迷中的叶央一步步执着地往晋江城方向走,膝盖以下都陷到了泥浆中。
而他赶过去时才发现,叶央气若游丝,眉目间蒙上了一层黑气。
“斩杀敌军一员猛将”的消息没有给邱老将军造成多大冲击,他是次日反应过来才觉得欣喜。在看见狼藉战场的那一刻他心里着实慌了三分,没顾上旁的。
当下命人把叶央带回晋江城救治,怀王殿下一言不发,只是神色阴冷地扫了周围一眼,继续垂眸打量她。
当时商从谨的表情,几乎让邱老将军的亲兵不敢下手去碰叶央。
宫里出来的御医早就守在了晋江城,就近在外城郭叶央的帐篷里救治,检查一番后很肯定地下了结论:“外伤不重,是毒。”
商从谨立刻就坐不住了——他以为是那支吹箭上的毒。
毒性很猛,救治也晚了几分,御医没敢说能不能保住命全看天意,只说定当全力以赴。商从谨似乎听出了那句话的弦外之音,晋江城外城郭笼罩着一片阴云。
所有将帅都忙得很,或计算军功,或打扫战场,还有的要焚烧库支军的尸体以免腐烂造成瘟疫,李校尉暂时执掌神策军,新加入的山匪们倒是闲的要死,以管小三为首,每隔一个时辰就盯着商从谨不和善的眼神,在叶央帐篷前面探望一回。
酉时末的时候,管小三腰以下严严实实地裹着白布条,照例在同伴的搀扶下艰难却很执着地要探望叶央,当然,也照例被堵在帐篷入口的商从谨赶了回去。
查尔汗那一刀差一点就把他开膛破肚,不过也只是差一点,所以管小三中气十足地提反对意见:“王爷,您让我们老大住这里可不行!伤者得住这么……这么大的房子,还得顿顿吃好的!”
他伸出两只手支楞着比划,偷眼去看商从谨的脸色。
商从谨何尝不想给叶央换个舒适的住所,但御医说她还在昏迷中,不适合挪动,一切等醒了再说。
也因为叶央还在昏迷,灌药灌得分外困难,一个时辰能喝下半碗去就不错了。
事后御医验过查尔汗的兵器,上面明显没有淬药,那为什么会中毒呢?一切要等叶央醒过来才能知道答案,可她就是执拗地睡着,呼吸若有若无,像要把这些天缺的觉一口气补回来。
或许是,太累了。
连天赶路征战谋算,始终得不到半分喘息的时间,她承担了太多不属于自己的责任。
“……就是就是,要住大房子,吃好的。”就在商从谨和管小三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帐篷里突然传出来虚弱的调笑声,音色沙哑却很明朗。
商从谨心头大喜,肩头像少了一座山,动作轻捷很多,立刻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叶央惨白着一张脸,躺在床榻上继续笑:“我饿了,拿个鸡腿过来。”
☆、第81章
脸色依旧不好看,惨白中笼着青黑色,但叶央精神尚可,坐不起来就懒洋洋地躺着,说话时气若游丝。
她睡了多久?应该有足足一整天罢,迷迷糊糊的时候有人在给她灌东西喝,动作很细致味道却不好,叶央喝得直皱眉头,可无法动弹挣脱。
“大夫说你……很危险。”床榻有些低,商从谨干脆蹲在旁边,担忧地开口。就连御医都说毒性太猛难以救治,吃药放血都是仅作尝试的疗法,怎么一天一夜之后,她就自己醒了?
等待叶央醒来的这段时间里,在不给她喂药的时候,商从谨就坐在旁边胡思乱想,很安静,也很烦躁。不希望叶央死去,她不仅是唯一的朋友,商从谨想了想,原因应该还有别的。
他心里很清楚,之前的叶央或许没有把他当朋友,在叶大小姐心里,商从谨和别人没什么区别,都是入不得眼的,她更愿意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日面对看不完的兵书。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叶央的性子叫人退避三舍,和商从谨一样没有朋友,不过她是彻底的不需要。
原来商从谨想和她说几句话,只是始终说不了几句,偶尔他在沉思,便得出了一个结论:他是会美化回忆的。叶央或许没那么好,只是他把她想的太好了。
可时光荏苒,边疆动荡后再次相见,叶央却和那模糊零星记忆里的人大不一样,商从谨从她眼中看见了情感,那是属于人的光,让她一举一动都活泛了许多。
“会死吗?”叶央满不在乎,“命是自己活出来的,死不死的,我说了算。”
商从谨微微一笑,心中安定几分。
果然还是有什么没变的地方,比如她的坚强。
接着又是张罗吃药,不管如何坚强,人到底受了重伤,不算上中毒,光是身上几处大小伤口就够叶央喝一壶的了。查尔汗身手不凡,若当时没有管小三拼死让他分神,叶央根本不能把他怎么样。
既然醒来,便可以换个住所了。叶二郎买的小院子存放过火药,干燥舒适得很,火药在第三次同库支交战时悉数用尽,屋子空出来正好给叶央住。
邓刺史帮忙备好马车,又让府内所有的侍女去照料她,勉强把叶央扛上车,辚辚地将人从外城郭的帐篷里送到小院子去。
叶央睡了一天一夜,急需知道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商从谨骑马随行,两个人一里一外也算并肩,她干脆拉开车厢的帘子一句接一句地提问,首要问题就是:“我衣服怎么换了?”
交战时她穿的还是脏污不堪的军服,醒过来的时候就变成了干净柔软的胡服,伤口也都仔细包扎过,身旁只有商从谨一人,希望不是她想的换衣方式……
“是,是邓刺史府上的侍女们……”商从谨脸一红头一低,回答得磕磕绊绊。
叶央略微放下心,同时放下了帘子,末了觉得不对劲,刷得又掀开,直愣愣地盯着他。又不是商从谨帮忙换的,他动不动就脸红个什么!
从习武的第一天起,她就受过大大小小的伤无数次,自然能判断出要命的不是外伤,而是剧毒。不过叶央觉得,一般毒药是很难杀死她的——这还多亏了那个极其不负责任的师父!
大祁失守雁回长廊的时候,叶央在西疆山村里住了两年,红衣师父隔三差五来一趟,教她功夫顺便送点吃食衣物,也经常送药来。练功夫受的内伤外伤加起来数不清,吃药就成了常有的事。
红衣师父不缺银子,药丸药膏都是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上等货,味道很好。叶央一个人住惯了难免寂寞,闲极无聊的夜里,就燃起油灯翻看秘籍,然后一颗接一颗地把药丸当糖豆吃。
——吃着吃着,多少养出一副强健的体魄,所以此番大难不死,靠的不止是运气。
“还有一事,御医说你中了剧毒,是在哪里沾上的?”商从谨一路上都寸步不离叶央,实在不记得她在什么地方被人偷袭了。
叶央下意识想起肩膀上蚂蚁咬噬的轻微触感,又想起那个鬼魅一样的男人,绝对是他发出的毒针!只是……
“我杀查尔汗用的是暗器,自然也有人能用暗器偷袭我。”她含糊地把这个话题搪塞过去。
不是存心欺瞒商从谨,而是不知该怎么解释。
雨夜里那个红衣男人,和她师父穿戴太相似了,尽管天色很暗衣饰上的许多细节都没看清楚,叶央仍然感到心惊。起初她不认得那一袭红衣,现在隐约觉得那不光是件衣服,还代表了某种身份。师父和库支人是什么关系?他又为什么会知道库支攻城的时间?
还有一些很久远的细节,那时叶央目睹定城惨状,大受刺激神志不清,师父又是怎么带着她通过库支大军的种种关卡,来到晋江城郊定居的?
一切只有再见到师父才能问清楚,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
叶二郎购置的院落在内城边缘,高墙小院,普普通通的农户居所,角落里摆着一口大水缸,还有一担没烧过的柴火,用作日常生活足够。马车停在了院子门口,两个粗壮的婆子一左一右,半扶半扛着叶央,撞开虚掩着的木门挪了进去,小心地把她放在正屋靠墙的床上。
这房子破旧得有几分当年她住过的模样,新做的枕头干净床褥松软,叶央很满意地躺下。余毒未清,她一站起来就头晕,半躺着还行。
刺史府的丫鬟们又把屋子里外收拾了一遍,泡好茶水放在正屋里被擦得锃亮的桌子上。商从谨这才进来,气度风雅华贵,少了几分焦虑。身后的聂侍卫拎着个食盒,似乎早有准备,一样样地把里面的东西摆出来。
“两碗药,一碗现在吃,一碗饭后吃。”商从谨指了一下桌上的几个碗碟,“御医说你现在不适合吃重油盐的东西,干脆喝完鸡汤罢。”
“御医还说我毒伤难治活不了多久呢。”叶央调侃一句,单手接过聂侍卫端来的药碗,把黑乎乎的汤药一饮而尽。话虽这么说,她其实也没什么吃鸡腿的胃口,还是鸡汤煮烂的细面条熨帖。
其实说服聂侍卫让他放自己去支援商从谨的路上,叶央腿上的伤口已经崩裂,在泥浆滚了一番,早就感染发炎,还引得发起了低烧。
好在人醒过来就没事,叶央慢慢低头吃着汤面,胃里发堵但很坚定地一口口塞进去,心头畅快。
“库支此番进入雁冢关内的军队大半被俘或战死,剩余三千多人往北方逃了,据说库支的大天师也在其中,只是据说,因为库支死尸和俘虏中没有发现他。”商从谨喝了些茶,捏着缺了一个口的青花碗,茶具寒酸但因为用的人身份不一般,看着也像官窑出来的名品。
叶央眉头一皱,还是没有确切证据能表明大天师就是对自己下毒的人,遗憾道:“那真是太可惜了……等等,逃了?你们没有追击?”
“北边是晋江。”商从谨提醒一句。并不是制敌不利,晋江和雁冢关口一样,都是天险间的薄弱处,晋江发源于此,一路向西往雁回长廊流走,还有一截两丈余高的落差形成小瀑布。
库支残兵且战且逃,最后纷纷从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