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音乐没人要听的。
阿木用琴弓敲一敲谱架,视若无物扫我一眼,淡淡说,弹不了直说好了。
好吧,那就弹吧。
这些曲子难不倒我。
时光仿佛倒流,我又开始争分夺秒拼时拚力,像我所有的小学中学和大学时光,危机四伏,疲于奔命。
我不再吃午饭,只是每天十点半从实验室出来前泡碗面吃,或啃只面包充饥。一点半赶回实验室。三点半溜出来,赶到琴房再练一会琴,有时阿木陪我,有时阿木不在,但会事先跟琴房打好招呼容许我这个外校学生进去练琴。然后去沁园春。其间或再啃只面包,或在沁园春吃碗云吞面,或者什么也不吃。最后去酒店。
巴赫,肖邦,贝多芬,德彪西,李斯特……这些伟大音乐家被我一个一个从记忆里拽出来。整个童年和整个少年时代严苛的训练,母亲永不满足没有笑容的脸,也一点一点从记忆里复苏。
巴赫的前奏曲与赋格。
莫扎特的钢琴奏鸣曲第十一号A大调K。331,协奏曲第二十号d小调k。466,幻想曲c小调k。475……
贝多芬的Appassionata,Moonlight,Emperor,Les Adieux,Kreutzer……
肖邦的所有夜曲……
我的手指认得它们。
从来不曾陌生。
可是,我好累。
真的好累。
思念像一把没有钥匙的锁,把我紧紧锁住。
我想安谙,无时或忘,无力挣脱。
我想靠在他肩上,即使不说什么,只是靠一靠,对我疲倦的灵魂,也是一种安慰。
失眠的夜晚,我不再顾及我可怜的自尊与骄傲,我会坐在马桶盖上,看他书扉页上的照片,想象他就在我面前凝神望着我。我会跑到他房间,无所顾忌地翻看他桌上的书,一笔一划细看他字里行间的批注,想象他其时的神情。我会打开他的笔记本电脑,去百度他的吧看他的粉丝写给他的留言、帖子,感受那些喜欢他的孩子们毫不保留予以他的支持与热情。然后一封一封点开他发给我的信,回信,但取消发送。在word里胡乱写些东西,存盘,然后删掉。给睡在他洁白床上的旎旎说,好宝宝乖乖,爸爸明天就回来。
阿木还是不跟我说话。
我也没什么话对他说。
酒店里来过几个他的同学,坐在角落里要一杯最便宜的柠檬茶,听一会儿我们的合奏,悄然离去。
那个女孩也来过一次,自负轻狂的眼神在聆听中渐淡渐黯。
获得别人认可与尊重的唯一途径,就是站直了,别趴下。
客人点曲的提成和小费我要分一半给阿木,阿木还是看都不看我一眼,断然拒绝。
他是一个很骄傲的男孩子。
骄傲而清高。
清高且英俊。
前台小姐们开始变得矜持腼腆,最明显的表现是不再要我的鲜花。
发型头饰也变幻莫测,脸上彩妆熠熠闪烁,休场时让服务生送来自己掏腰包买的咖啡或茶,我和阿木一人一杯。分外体贴乖巧。
还轮番邀我吃饭,我去不了,她们就打包好吃的送我。
原因和目的只有一个,代她们向阿木表衷情。
她们说阿木拉琴的样子像极了花泽类,眼神盅惑,如梦似幻。
我问花泽类是谁?她们一律看外星人一样地看我,做昏倒状。
我们没有交流。我们从不说话。我们从不对视。
可是,当我们的手指敲击揉抚在琴键和琴弦上,我们的距离和隔阂,就会趋近于零。
盛夏的果实
也许放弃,才能拥有你,不再见你你才会把我记起。
时间累积,这盛夏的果实,回忆里寂寞的香气……
那个男人又出现了,在消失如此久之后。
服务生递上他的点曲单。不是舒曼。不是他最爱的舒曼——那也是我最爱的舒曼。而是莫文蔚的《盛夏的果实》。
我搬过钢琴上的麦克风,第一次为他献上我的歌声。
如泣如诉,如泣如诉。
莫文蔚阴暗的别离,在酒店金碧辉煌的大堂幽幽飘荡,美丽得简直心灰意懒。
酒店里的灯光也变得哀伤若诉。
是不是真的放弃,就真的拥有了你?
缠绕在记忆中的,全部是安谙。
星巴克里的灯光柔和温暖。让我想起很久以前哈尔滨那家我打工的茶艺坊。坐在对面的男人,还是那种波澜不惊的恬淡表情,眼神一如既往幽邃明亮。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又何尝不同。曾经以为过去的一切都会随着那晚的烟花破碎,从北到南,再见后,他竟然成了我的故交。
看见他,哈尔滨灯火辉煌的夜,医院里母亲床头废纸篓里一张张一团团染血的纸,就会交相叠映在眼际。
他与我的过去相连。他是唯一一个与我的过去有所牵连的人。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为我要了黑森林蛋糕,水果沙拉,鲜榨橙汁,热奶昔。给服务生两百块钱小费,关照他换掉臭了街的萨克斯《回家》。桌子上烛光轻跳,他一如多年前那个夜晚,通透悲悯。沉默安详。
他劝嘱我无论如何多吃一点。你瘦了好多。他说。是的,我瘦了好多。身高比高三时长了两公分。体重却比高三时减了2。5公斤。比安谙走时减了5公斤。我的手臂细弱惨白。肋骨可以当钢琴键盘。大腿跟小腿一般细。下巴尖得像做过整容手术。没什么改变。我依旧是那个穿梭于哈尔滨酒肆歌廊间的女孩。疲于奔命。没有尽头。
我听话地一小勺一小勺挖吃掉黑森林蛋糕。肠胃在隐隐做痛。奶油溶不进胃液。亏欠太久,我的胃已经不适应这么甜美可口的食物了。
不如不做了吧?他握住我的手,轻轻抚捏,恰到好处。
再做半年。再做半年我就存够剩下两年学习和过活的钱了,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我勉强一笑。没有缩回手。我需要他的温暖。需要有一个人给我一点温暖。
他从包里拿出一只紫檀方盒。打开来。里面是一只玉镯。碧绿莹润。细腻通透。在烛光下静静发散一脉剔透含蓄的光,柔和,内敛。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他说。只是给泰国一位高僧诉过经。算是开了光吧。能保佑平安的。他把玉镯戴在我腕上。一丝凉意,冰润沁肤。
我抬腕对着烛光看。
这真是一只漂亮的镯子。
清澈纯净。青艳欲滴。
江南地处温带,一年四季,除了冬天,都很燠热,因此带玉镯的女人比比皆是。据说可以去暑降温。而江南女人不事张扬的个性似乎也更适合含蓄温婉的玉石。
我原是个一无饰处的人。对金银宝钻也不感冒。可有时坐公车,扶栏上一只戴玉镯的手,会令我小偷一样频频注视。不由自主心向往之。垆边人似月,皓腕胜霜雪。江南女子柔白纤细的手腕配上一只碧玉镯,秀美如诗。也许席慕容绿树白花的灵感就是从这里来的吧。
这个男人真会选东西。金也好,银也好,或者是几克拉光华夺目的钻石,我都能毫不犹豫地拒绝,可是眼前腕上这只青翠的玉镯,却让我无法断然拒之。
女人终归是女人,即使做得到不慕虚荣,却做不到无视如此绝对的美丽。
真的不算什么。只是一份小礼物。一份我从泰国祈回来的祝福。他静静说。我的犹豫尽在他眼底。
谢谢!我说。我决定收下。不是金,不是银,不是钻石,只是一只玉镯。应该不会很贵重吧。却是他一分心意。
不要摘哦。他见我收下,很开心地笑着说。开过光的东西不可以随便摘下来的。而且,戴久了,人的精血气脉吸渗进去,那些丝丝缕缕的翠色纹脉就会慢慢加深,愈发清晰。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自然而和谐。
真的?我看着艳绿透明的镯身里均匀细致轻淡若无的脉络,有些难以置信。
钻石的本质是炭的结晶体,跟石墨一样,是自然界中的纯碳。亿万年过去,它修成正果,脱离本态,成了钻石。他握住我手,一圈圈转着玉镯。声音平定。所以,在时间面前,没有什么是绝对的。所以,石头,也可以有灵性。
我看着他。他泰然自若的神情。深不可测的眼眸。到目前为止,我也只是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他从不说自己的事情。包括他对我的目的和渴望。不是刻意隐瞒,也不是讳莫如深,只是没兴趣表诉。
他像口潭。深沉内敛。不进入就无法测知深浅。
他不是急功近利急于求成的人。他有条不紊。笃定从容。飞花摘叶。气定神闲。
在他面前,我总有种倦鸟归林般的安然与放松。没有压力。没有疑虑。
也许这就是喜欢和爱的区别。
我是喜欢他的。其实。
我明天回上海。后天去马来西亚。再见又不晓得要过多少时候。坐进他车里,他说。
你到底是做什么生意?为什么总是南来北往飞来飞去。我侧过身,很专注地看他。心底是一分清楚的不舍。
他的温暖让我留恋。
他自嘲地笑一下,我属于那种嗅觉灵敏贪婪无厌的食腐动物,哪儿有钱的腥味,就去哪儿。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他叹一口气。其实有时候真的很累。很想停下来。不再追名逐利。但是人处在惯性中,往往身不由己。累也得坚持。
我明白。我说。我也是一天到晚疲于奔命的人。不同的是,你是力争上游,我是为了温饱。
他拍拍我脸,何必这么拼呢?青春是最美好的。年轻的时候不好好享受,年华逝去后,无论怎么补都少一份干脆和率真。
也是惯性吧。很难改变了。窗外夜色浓浓。他脸部的轮廓清晰又模糊。有没有去过哈尔滨?我问。心脏分明抽搐一下。很痛。
他摇头。那年只是因为一个临时项目去的哈尔滨。他静静笑一下,很深的目光很深地看着我。说来也是命中注定要遇到你。本来第二天就要走了的。
我想起那些绝望挣扎的日子里他缠绵缭绕的关切眼神,现在想来,好象他送我的一束束香水百合,隽永芳香。对不起。我说。那年我不该那样就走掉……
没关系。毕竟老天又让我遇见你。看来,我们还是很有缘的。
他握住我手。凑近。轻轻吻一下我。额头。我全身忽然没有一点力气。轻飘软弱。像一缕无所依附的游魂。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不要?我问。我欠你的。我该还你。
他再吻一下我。这次是脸颊。轻声说,如果那天晚上我要了你,之后的日子,你会跟我在一起吗?
女人的身体是跟着心走的。
可有时,身体先给了人,心便也会一并给过去。即使无奈,也认了。时间长了,也就惯了。
如果那天晚上他要了我,我不确定之后的日子我是否会跟他在一起。还是一了百了。我只知道,我会很痛快地离开安谙,
又痛又快。
曲诉我心
黄梅季节过去,杭州气温节节攀升。除了茶坊和酒店有空调的清凉,其他任何地方都好象一只大蒸锅,热气蒸腾,让人无处可逃。
旎旎不再上床和沙发,地板成了它睡觉嬉戏的天堂,最常见的姿势就是四爪尾巴伸展开,章鱼一样趴着,动也不动。
我也热。
但从没开过空调。
那是安谙说好我们俩一起共用的。
我不愿独享。
安谙不再发邮件过来。
我不知道他现在流落何方。
我一次一次写mail给他,一次一次取消发送,一次一次拨电话给他,一次一次半途而废。
一次和N次没有区别。
忍住第一次,就会忍住所有。
时间久了,就成为一种本能。
《I won’t last a day without you》,我每次弹奏这首曲子,阿木都把琴夹在腋下,静静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