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向死而生,你我且好好将息,在等待、丧失和期待中目送路过我们的人和音乐,他们顾盼行走,渐行至远方,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
乐声终于停下时,我只觉疲惫不堪。这样高密度长时间地演奏,我已很久未曾有过。弹钢琴绝对是一个体力活,这种体力是一种能力,是肌肉能力也是音乐能力,不仅考较人的毅力与耐力,也考较自幼打下的基础是否坚实,更与天赋有关。有人顶多能连续弹两个小时,再久一点就会觉得眼前的琴键无限放大,十指不够回转腾挪。我还好。但是,也累极。
整个过程董翩未作一言,从一组乐曲到另一组乐曲,他没有问我是否会弹,会就弹不会就不弹,我想他甚至已忘记身侧还有一个我,在与他四手联弹,在与他用四手联弹这样一些曲子的方式,祭奠叶蓝。
这是董翩为她举行的葬礼。他用他的方式,为叶蓝举行了这个葬礼。
而这个下午我与董翩为叶蓝举行的这个葬礼,自此成为我们之间的秘密和仪式,此后经年,每到这一天,我们不论身在何方,都会聚在一起,将今时今日所弹曲目一一弹遍。
叶蓝,如果被人遗忘会令你深深惊惧,这样你是不是就会安心许多?你用你的死,赢得了我们的记忆。
叶蓝,如果你在天有灵,亦会由此稍感安慰罢。
这个你用生命去爱的男人,在你生时你无法挽留,在你死后,你却像一滴眼泪,永远留在了他的心里。
嗓子痛干,如有火烧。董翩默默又坐片刻,起身倒了一杯水,递给我,我想也不想接过一气喝完。他又倒了一杯,看着我,“还要么?”过了这么久,他终于肯开口,嗓子竟也是哑哑的。我摇摇头。他仰头像我一样咕噜咕噜将那杯水一口气喝完。
“走吧。”他拿起车钥匙到玄关穿鞋。我站在他身后,看他穿好鞋子,他站起来的瞬间,我从他身后抱住他。他腰肢纤细且感觉有力。皮肤下面好像有很多力量。背脊温暖,还有一道美妙的弧线,凹进去。我静静埋脸于那道弧线,静静偎着他。好一会儿。
温暖四处流窜。就这一点点温暖。足够了。连续几小时的弹奏,体力上绝对是极大的付出,而情感与精神上如何就不是一种透支。我想董翩也是一样。那么就让我抱抱你吧,让我们在这个抱抱里长长地缓一口气。
他轻轻握住我环在他腰上的手,轻轻抚摸,摸到我右手无名指的指环时,停了下来,“男朋友送的?”
我抬首于那道美妙弧线。从他手里挣出我的手。放开他。俯身穿鞋。罪是心灵的挣扎与沉浮。我不是不知道这样摇摆于他与安谙之间轻浮而可耻。可只要见到他,我就无法克制我自己,不由自主想要向他靠近。尽管不见他,与安谙在一起时,我不大会想起他。只是会偶尔、极迅捷轻微的,一闪念地想一想,此刻,董翩在做什么,是在哀悼叶蓝,还是如我想起他般地也在想我。
这偶尔的一闪念,令我无比愧对安谙,可就是无从遏止。
雅斯贝尔斯继克尔凯郭尔的基督教存在主义后,认为哲学应从“存在者”——“人”出发,关心其在危机中的生存问题。海德格尔也在《存在与时间》里对于“人是如何存在”的问题指出,作为“存在”的人,面对的是“虚无”,孤独无依,永远陷于烦恼痛苦之中。他认为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人同他的自下而上条件相脱节,面对着的是一个无法理解的世界,即是一个荒诞的世界,人永远只能忧虑和恐惧。正是忧虑和恐惧,才揭示人的真实存在。他提出,人有自我选择和自我控制的自由,忧虑、恐惧使人通向存在,只有存在,才谈得上自我选择的自由,它与光明和快乐相联系。
其后的存在主义集大成者萨特更再进一步明确说出,“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在这个“主观性林立”的社会里,人与人之间必然是冲突、抗争与残酷,充满了丑恶和罪行,一切都是荒谬的。而人只是这个荒谬、冷酷处境中的一个痛苦的人,世界给人的只能是无尽的苦闷、失望、悲观消极。人生是痛苦的。穷人是如此,富人是如此,世人皆如此。
难道,真的没有出路么?
无论是海德格尔的“自我选择的自由与光明和快乐相联”,还是萨特的“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置身其中,我愈来愈感到迷惘。我明明爱着安谙,看不到他我想他,看到他我心安,可为什么董翩会像一根刺,深深扎在我心里,当我面对安谙偎在安谙的怀抱中时,胸腔里那颗带刺的心会时不时地痛那么一下子,提醒我,告诉我,在我的生命中,还认识一个男人,叫董翩。我喜欢他。他吻过我。他吻我时我无法拒绝。
波普尔说,“科学的任务是探求真理,即真的理论,即使如色诺芬所指出的那样,我们绝不可能达到它,就是达到了也不知道它就是真的。但是我们也要强调,真理并不是科学惟一的目标。我们需要的也并不仅仅是纯粹的真理。我们所寻求的是人们关心的真理,难以达到的真理。”我现在就想寻求那在此刻我抓不住达不到却极力想抓住并达到的真理。
我的心,我的爱,到底想要什么?
如果说存在主义的本质就是自己折腾自己,我现在就在自己折腾自己。明明很清楚地在爱着安谙,可内心深处,还是有一分犹疑,与不确定。
这犹疑与不确定似乎与董翩有关,似乎又与董翩无关。只是隐隐觉得不妥与不安。
我到底是怎么了?!
再次坐进董翩的车里,我纠结地沉默着。倒是董翩看上去好了很多,刚刚数小时的疯狂演奏,对他亦是一种发泄与释放。虽然亦是无言。
快到公司楼下,他在路边停下车,很善解人意地道,“还有几步,你自己走回去吧。”
我点点头,打开车门,身后的董翩道,“顺从你的心,旖旖,不要勉强,不要为难。”
我滞了滞,回头道,“如果可以,我想回杭州。”
他轻轻叹口气,“逃避换不来心安。不过如果逃避真的有用,旖旖,我不会纠缠你。去留由你。”
我看着他,下午四点的广州空气污浊,阳光穿透滞重的废气、尾气、灰尘,隐隐映着他眼睫,幽邃明媚,如莫扎特的音乐,不管莫扎特其实是怎样一个鼻孔朝天的小愤青,他的音乐却隐忍而专注,再跌宕起伏的大苦大乐都轻轻快快地婉转低迴,如同从水至深处射出海面的吉光。
“去吧。”静静与我对视片刻,他用轻至不可闻的声音道,“好好想想。如果想不清楚,就不要想。我说过,我会等你。无论你经历了什么。哪怕是婚姻。”
“为什么?”我深深震动,“为什么你要这样?你甚至并不真的了解我……我没有那么好。不值得你这样。”不值得你们这样。不值得你们拿出这一颗颗果决真心与诚意对我,对我此刻的摇摆与犹豫。
他淡淡笑笑,“你的心别人无从揣度。别人的心你亦不会明了。而这些说出来都无甚意义。所以不如不说。去吧,旖旖。回去工作或者离开,都可以。我只希望你能快乐。”
素白时分,还有谁立在树下
我一直认为女子只有到了一定年纪才适合烫卷发,比如叶蓝,海藻般漫卷如波的卷发令她看上去妩媚如狐,韵味十足。却再没想到,十几岁的小女孩子烫卷发也可以这么好看。
眼前这名小女生就是最好的实例,长长的卷发,灯光下闪耀栗色光芒,明知道是漂染所致却丝毫不觉得做作夸张,仿佛本来就该如此,如果是黑色反倒显得呆板无趣。脑后斜斜绾一只发髻,略向左偏,篷篷松松,用一只亮闪闪蝴蝶簪子固定,长长璀璨流苏垂落,有几根缠住耳畔发丝,映着眸光,芭比一样爱娇无邪。
而青春是什么?青春是没有顾虑的彩妆。很难想象我或莫漠或叶蓝刷紫色睫毛膏会是什么效果,不是说我们有多老,而是有些装扮真的是一过二十岁就不再能够挑战,都是寻常女子,现世逼仄下做种种闪跃腾挪翻滚打拚,若非上台做秀是万万试不得这张扬颜色。
她却可以。因为她年轻。年轻到无所畏惧,百无禁忌。紫色睫毛膏。烟蓝眼影。内眼睑轻刷两点亮白眼影粉。颊上淡粉腮红衬吹弹可破肌肤如玉如雪。惟独嘴唇不着一色,只淡淡点一层透明唇彩,说话时,娇嗔时,巧笑倩兮或凝神倾听时,上唇瓣微微翘起,微露两颗小贝齿,艳魅娇俏如海棠,生生将我比成了梨花,素白时分,还有谁立在树下?
洛丽塔的诱惑,不独只对老男人罢。整个餐厅惟有她这一抹亮色,流光溢彩,满满占尽所有人的艳羡。
她是安谙高中时的同届校友,叫小雅。与安谙一样,是那一届举校闻名的小才子小才女。十三岁开始给纸媒写专栏。到十七岁的现在作品专集已出了四本。兼具画功,封面和插画都是她自己亲作。与安谙同领九零后风骚。是纸媒与出版商的宠儿。盗版满天飞也不耽误她版税赚得盆满钵满。
后来,我找了她的书看,她的文字与安谙走不同路线,不似安谙那么嬉笑怒骂锋芒毕露,她的文字轻盈内敛,多是方寸之间灵气尽显的诗词小品。意境幽远绵长,娓娓道出寻常人读不出的意境。别具洞天。我恶补一世唐诗宋词也难悟到她那样层次。那种对文字天赋异禀的敏感,仅靠童子功是远远不够的。沪上出美女,沪上出才女,此话果然不假。
临来之前,安谙说几个在广州念书的同学要给他接风。他说旖旖你跟我一起去吧。既然我见过你的朋友,我希望你也见见我的朋友。这样我们的世界才会有交集,才会结合得愈来愈紧密。
如果,如果我知道这餐饭会与这样一名精灵般的小女孩子一起,无论安谙怎样劝说我都不会来。可是此刻我已然在座,除了静静聆听她与安谙谈词品赋,还能怎样。
在座还有两名男孩子,一个叫刘东柏,一个叫方子闻,俱是安谙的高中同学。他们和小雅都就读于中山大学,而小雅作为交换学生一年前被中山大学推荐去了港大,前天才回到广州,本拟见过老同学昨天就回上海,从刘东柏嘴里知道安谙来了广州,执意与安谙小聚完再回上海探亲。
我无意评说上海女子如何如何,或许小雅对我与上海女子惯常作派无关,似她这样天之骄女再骄傲也是正常,若平易亲切反倒有故意拿捏之嫌。
是我自己自卑吧。她并没有刻意冷淡我,落座寒暄后她礼貌叫我姐姐——
“姐姐吃菜别客气。”
“姐姐在念书还是在做事啊?”
“姐姐出来做事是不是好辛苦?真是怕怕,以后毕业了我也不要,有可能的话一盏茶一卷书,幽居小楼成一统!”
……
女性对同性的敏锐真是不分年龄,小小女孩也可具一双识人慧眼,何况是小雅这样剔透玲珑的人精,她统共没看我几眼,就已判断出我是她的,他们的,姐姐。
她比我年轻,比我娇艳,比我炫目。
我一无所有,而她功成名就。
当她问我“姐姐平时都看些什么书”时,我无以作答。
安谙在一边替我回答,“旖旖是科技兴国,才不耐烦文人那一套伤春悲秋。”
我只觉无地自容。
安谙,我如何不知道你对我的处处维护。可再通透如你,也难解女子间这种兵不血刃的暗自较量。这与虚荣无关。而是像小雅这样的女孩子,一路走来已惯作众人视线焦点,傲骨天成,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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