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爱虽然爱听这话,却仍旧不能彻底放心。顾媚娘和李香君也眉头紧锁,暗自寻思钱逸群能有何种巧妙的解法。
唯有这言之凿凿的女郎。端起一盏茶水,心暗道:这场论难,从开篇便是钱逸群给和尚们下套,让和尚步步跟他跳进开平府论难的深坑,一个道学问题都没能问出来。既然他有心安排了问名之难除去智旭法师,必然不会留下那么大的漏洞给人。呵呵,这无非就是卖了个破绽,故意引人来攻嘛!
这女郎似乎对钱逸群已经看到了骨子了,镇定得手都没有丝毫颤抖。
她的确有资格如此确定。因为她是徐佛。
……
慧光和尚站在台上,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很傻的事。钱逸群可以无耻。但他一个佛门子弟怎么可以跟着无耻?尤其这无耻还是抄袭来的,在被咒骂的同时更多了无数的嘲讽。这一刻,他以为自己陷入了十八层地狱之。
只是,只是以为……
慧光和尚很快便发现原来十八层地狱并非底层,还有地下室……
钱逸群在人cháo过后,用坚定的语调,清晰的吐字,开始背诵人名了。
很快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听着一个又一个的陌生人名从钱逸群口吐了出来。
先是全真道士的名字。大多是“志”字或者“道”字辈,很快便是“德”字辈居多,间或也有“通”字辈。“道德通玄静”是龙门字派,接下去还有遇仙、随山、南无、华山、嵛山、清静等派的字辈名号。
在场的僧道都知道上次论难主要是佛门密宗与道教全真之间的交锋,所以道教这边都是全真法裔并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令人奇怪的是,哪位书记官竟然有闲情将旁听者的名字都记录下来。
钱逸群却没有功夫解答众人的疑惑,依旧以固定的频率。缓慢而坚定地报出一个个名字。由全真教弟子扩展到其他门派的道士,继而开始佛教旁观众的姓名,几乎都是蒙人、藏人、畏兀儿人。
终于,钱逸群长吸一口气。结束了报人名节目。
“故而道教方面一共参与论难者二百三十七人,佛教参与者三百四十三人。”钱逸群总结一句,静静望着慧光。
慧光浑身像是被抽空了一般,踉跄上前两步,突然抬起头,咆哮道:“你胡扯!都是你编出来的!一定是你编出来的!”
“你这和尚真是输不起,问我一个这么简单的问题,自家却不知道答案么?”钱逸群摇头无奈道,“莫非你不知道宋濂大学士翻译编撰的《北元宫廷老档》,《杂稿第二十八》,《开平府佛道论难名册全录》么?”
“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慧光吼了起来,僧帽落地。正月寒风之,滚圆的光头冒出缕缕热气。
“那次论难可是蒙哥和忽必烈都亲临的,以蒙古人的习惯,肯定都要记下来都有哪些人见过这二位大汗呀。”钱逸群言之凿凿,不容置疑,让人不由信了五分。
至于蒙古族那个连字都取材于藏的民族,为何会有如此严谨的记录习惯,却不是每个人都会去想的。
钱逸群好整以暇地看着慧光头上冒烟,又道:“好吧,为了让你死心,我可以给你们看一份当年手稿的誊抄件。不过这稿子距今已经二百六十余年,意义非凡,请大明寺派个高僧出来,与府尊老爷同堪。”
此言一出,大明寺那边顿时哀声一片,大感败局已定。
第四十一章大威德金刚怒目,玉清天真灵下盼(一)
钱逸群信步走到裁判们面前,见大明寺那边也走来一个老僧人。
那老僧头上有寸许发茬,雪白一片。两条寿眉,眉尾下垂,几乎垂到眼睛。虽然不苟言笑,却是和蔼非常,让人心生亲近。
面对这样的道德僧人,钱逸群也不会放肆,上前合什作礼。合什本就是道人礼数,后来和尚用得多了,道士反倒不太常用。钱逸群此时用合什礼,表示自己对老修行的尊重。
“阿弥陀佛。”那老僧回了全礼,又转向五泉公行了一礼。
钱逸群从腰后鱼篓里掏出一个红檀木木函。他抹开木函的滑盖,露出里面一叠焦黄纸面,怎么看都是承载岁月沉积的纸张。
这叠手稿上先写了译者序,乃是国朝初年宋濂大学士的口吻,说自己领命整理北元档案,一应字皆当归藏,故而这份名录也不能遗漏,只是因此不阐佛法道理,故而归于杂部云云。接着便是正,密密麻麻用蝇头小楷写了人物姓名,干净整齐。最后还有誊抄者的官职名款。
席上三位都是进士出身,学问能在大明排进百位之前。看了这手稿,心却任是将信将疑。
首要的疑惑便是宋濂自称受命整理北元故档。他身为大学士,肯定受的是皇命,既然是皇命,这档怎么可能流落江湖?不过也不排除后来有翰林晚辈抄了带出,这并不违制,但是谁又会无聊地去抄五百多个人名呢?只为了帮两百年后的某个道士打赢嘴仗?
“这纸墨,倒的确是封存了两百年的古物,不是作伪。”扬州府同知素有藏书大家的名声,此语一出,便是权威认证,再没人能从真伪上做题目。
老僧人睁眼细看,用手捻了捻,平声道:“大明寺败了。”
他这里说得云淡风轻。下面那些徒子徒孙却如丧考妣。
当时便有内商清客大声将老僧的话传播开去,真是一石落水,千重涟漪,荡漾开去。
一时间欢喜者有之,悲戚者有之,就如开了个水陆道场,热闹喧嚣。
郑家的马车内,老夫人转忧为喜。抚掌笑道:“不枉老身跑这么远的路,厚道长果然不是凡人。”
徐佛掩口而笑,又见杨爱患得患失的模样,悄悄握了握女儿的手。
杨爱情窦初开,却看上了钱逸群这么个妖孽,整rì介痴心玄术,没有一点少年人的浪漫情怀。此时听到郑老夫人说他不是“凡人”,心既有自豪,又有失落——她一个凡俗女子,怎么能高攀仙真呢。
李香君、顾媚娘年纪还小。只知道道长老师赢了,自然是兴高采烈。至于之代表的含义却不甚了了。
钱逸群见这老僧宣布己方败北,心却没有放下来。今天论难台上没见番僧,但绝不意味着他不会出来。既然那个番僧已经决心要杀了钱逸群,说不定也会来个突然袭击。
老僧朝钱逸群合什一礼,转身退了回去。
慧光连忙迎上前,羞愧道:“师父……”
“烦恼总由意气生,”老僧摇了摇头。“你精研佛理,却难悟佛理,可知为何么?”
“求大和尚指破。”慧光合什躬身。
“你存一颗凡俗之心。却求出尘之相,故而痴迷难悟啊。”老僧微微摇头,“从今而后闭口修禅,再无是非,于你也是好事。”
慧光满面羞红,合什而退。
钱逸群远远看着,收起了这份伪造的手稿。有翠峦山的帮忙,别说两百年的手稿,就是两万年的手稿也用不了什么工夫。实际上时间越长,反倒越容易做。在这份正品诞生之前,不知道有多少份手稿犹豫时间过长,一下子就风化了,害得钱逸群抄这些名字抄了一天。
他摸了摸胸口藏着的百媚图,脑暗道:“行悦,这回辛苦你了。”
“你我互助,也算不得什么。”行悦倒是没有居功。
这五百多人的名单,钱逸群是断然不肯自己去背的,那样简直就是浪费大脑空间。行悦却没有这个压力,他连身体都没有。于是钱逸群便让行悦来背,又许他进入自己的识海留下神念沟通,就如当初一般。
只不过如今钱逸群的功力已经可以自由切断行悦的神念,再不似当初浑浑噩噩什么都不知道。
行悦在百媚图永劫受难,能够出来透气就如放风一般,自然也是极其乐意。何况他活着的时候还没有佛门,现在配合钱逸群欺负一下这些奇异装扮的人也是一番乐趣。
“阿弥陀佛,道士请留步。”一声咆哮,如同狮吼,卷起劲风涌向钱逸群。
这声狮子吼功力非凡,非但声如洪钟,灵蕴之气也无比充沛,显然是精修佛门法术的高僧大德。更难得的是,吼声毫无暴戾之气,震撼人心却不伤人身,远非当rì琼花观门口那声狮吼能比。
钱逸群身形一怔,就听到行悦在他脑急道:“不可与他力敌。”
——转身就逃岂不是很没面子?
钱逸群回转身子,朗声道:“大和尚有何指教?”
“敢问道士,道无物不包,可含恶毒?”
“秃驴,论难已毕,你们还为难神仙作甚!”
钱逸群还没说话,下面已经有信徒高声喊道。今天的论难营养之低,绝难写进佛典、道书之。然而没有高深道理,正合广大信众的口味。他们只看到台上道士机锋隐现,脑力过人,把和尚气得火冒三丈,仪态大失。就如看了一场好戏,在这个娱乐匮乏的年代,怎不过瘾?
至于以少敌多这种事,本就容易引起民众的同情。再加之钱逸群竟然胜了,正如戏本之受欺压的正义角色战胜邪恶,让人心生痛快。这一场论难下来竟为钱逸群培养出了一众粉丝。
“秃驴无耻!”有人喊道。
这回却不是清客们挑唆的,而是信众自发呼喊,一时声浪cháo涌。
“此非论难!”那和尚又作一声狮吼,硬将众人的呼声压了下去。他在狮吼掺杂了金刚法力,顿时将呼喊之人威压得心惊胆战,再不敢做声。
和尚登上论难台,众人才看到原来是个五短身材,浑身上下看似没有二两肉的瘦小和尚。如此精致微缩的身材,竟然能发出雄狮之吼,果然佛门有秘法,不向愚众开迷花。
“老衲只是请教道义,绝非论难!”那和尚扬手压住周场,转对钱逸群道,“老衲法号雪岭,憨山门下弟子,请教高真大道至理。”
“万两黄金不卖道。”钱逸群笑道,“这事道人帮不了和尚,还请见谅。”
他脸上虽然挂着微笑,手持了清心钟,心里预备金刚珠,只等对方发难,直接震铃一打,远遁人群。除非这“小”和尚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伤及无辜,否则断没有抓到他的可能。
“老衲愿与道长结这个缘。”和尚说罢,从腰间囊袋之摸出一个五颜六色的珠子。他用拇指和指按住珠子两头,迎光高举,珠子登时散发出七彩祥光,欢欢相套。
“这是鸠摩罗什**师所传下的佛门至宝,僧娑洛珠。”雪岭法师高声道。
大明寺那边顿时发出一阵惊叹,显然和尚们大多听说过这个珠子。
钱逸群却无动于衷。
首先,他很反感现在的和尚动不动就用汉话说梵语!这种低级别的装逼还到处得瑟,有本事你一口梵语别打愣!
其次,钱逸群不知道什么叫僧娑洛。
最后,大道至理是那么容易卖的么?自己一个专修玄术的小道士,想卖也卖不了啊!
一个敌对阵营的高级人物,拿着一个你不知道到底派什么用处的东西,要买你压根就没有的货物……这是做买卖么?这是在消遣人!
之前那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也上了台子,朝雪岭法师一礼,对钱逸群也是一礼,先自我介绍道:“老衲大明寺住持,也是憨山师的弟子,法号法证。”
法证紧接着便解说道:“僧娑洛乃是梵语轮回之意。这僧娑洛珠可以助六道有情众生,得脱恶趣,俱在珠光之同沾利益,升入人天之境,闻佛正法,终得解脱。鸠摩罗什大师西来,除了所带诸多佛经之外,便以此为第一宝。”
鸠摩罗什是译经大家,出身显赫,其家族数代为龟兹国相。他七岁出家,初学小乘,后遍习大乘,尤善般若,并精通汉。
鸠摩罗什率弟子八百人,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