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志平道:“小道无德无能,实是不敢拜领。”
那贵官笑道:“不用客气,快快领旨吧。”他还以为尹志平此乃谦虚之举,却没看到站在一旁的萧遥已是眉头微皱。
尹志平想了一下后,开口说道:“荣宠忽降,仓卒不意。请两位大人后殿侍茶,小道和诸师兄商议商议。”
萧遥听闻此言,已略知尹志平的心意。但他此番前来,早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因此也不惊奇,是以什么也不说,倒要看看他们如何应付。那贵官见萧遥毫无表示,便也顺势卷起了圣旨,道:“也罢!却不知要商量什么?”教中职司接待宾客的四名道人当即陪着贵官和萧遥到后殿用茶。
安顿好了萧遥后,另一边,尹志平邀了十六名大弟子到别院坐下,轻声说道:“此事体大,小弟不敢擅自作主,要聆听各位师兄的高见。”
赵志敬刚才也在殿中,这时抢先道:“蒙古大汗既有这等美意,自当领旨。这足可见本教日益兴旺,连蒙古大汗也不敢小视咱们。”说着神情甚是得意,呵呵而笑。他前番跟随金轮法王见过忽必烈,又在蒙古营中处处受到礼遇,这与他在全真教的境遇全然不同。而且最重要的是,金轮法王还曾承诺他,助他取得全真教掌教之位,此时遇到蒙古使者,说话时自然有所倾向。
听到赵志敬这番话,李志常顿时摇头道:“不然,不然!蒙古侵我国土,残害百姓,咱们怎能受他敕封?”
赵志敬反驳道:“丘师伯当年领受成吉思汗诏书,万里迢迢地前赴西域,尹掌教和李师兄均曾随行,有此先例,何以受不得蒙古大汗的敕封?”
李志常毫不退让,针锋相对道:“那时蒙古和大金为敌,既未侵我国土,且与大宋结盟。此一时彼一时,如何能相提并论?”
赵志敬眼见难占上风,转念一想,顿时又计上心来,说道:“终南山是蒙古该管,咱们的道观也均在蒙古境内,若是拒受敕封,眼见全真教便是一场大祸。”
赵志敬这话是从自身利益和生死存亡的大事出发,想来必能博得赞同,岂料李志常道:“赵师兄这话不对。”
眼见李志常又反对,赵志敬不由得怒上心头,提高声音道:“有什么不对,要请李师兄指点。”
李志常道:“指点是不敢。但请问赵师兄,咱们的创教祖师重阳真人是什么人?你我的师父全真七子又是什么人?”
赵志敬愕然道:“祖师爷和师父辈宏道护法,乃是三清教中的高人。”
李志常道:“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爱国忧民,每个人出生入死,都曾和金兵血战过来的。”
赵志敬道:“是啊。重阳真人和全真七子名震江湖,武林中谁不钦仰?”
李志常道:“想我教上代的真人,个个不畏强御,立志要救民于水火之中,全真教便算真的大祸临头,咱们又怕什么了?要知道头可断,志不可辱。”这几句话大义凛然,尹志平和十多名大弟子都是耸然动容。
赵志敬见势不妙,当即冷笑道:“便只李师兄就不怕死,旁人都是贪生畏死之徒了?祖师爷创业艰难,本教能有今日的规模,祖师爷和七位师长花了多少心血?这时交付下来,咱们处置不当,将轰轰烈烈的全真教毁于一旦,咱们有何面目见祖师爷于地下?五位师长开关出来之时,又怎生交代?”这番话言之成理,登时有几名道人随声附和。
赵志敬又道:“金人是我教的死仇,蒙古灭了金国,正好替我教出了口恶气。当年祖师爷举义不成,气得在活死人墓中隐居不出,他老人家在天之灵知道金人败军覆国,正不知有多喜欢呢。”
丘处机的另一名弟子王志坦道:“蒙古人灭金之后,若是与我大宋和好,约为兄弟之邦,咱们自然待以上国之礼。但今日蒙古军大举南下,急攻襄阳,大宋江山危在旦夕,你我都是大宋之民,岂能受敌国的敕封?”转头向尹志平道:“掌教师兄,你若受了敕封,便是大大的汉奸,便是本教的千古罪人。我王志坦纵然颈血溅于地下,也不能与你干休。”说到此处,已然声色俱厉,场中气氛一时间凝滞已极。
第三百三十四章 争执
见到王志坦在气势上竟渐渐占了上风,赵志敬生怕自己就这样被压了下去,于是蓦地站起,伸掌在桌上一拍,喝道:“王师弟,你是想动武不成?对掌教真人竟敢如此无礼?”
王志坦厉声道:“咱们只是说理。若要动武,又岂怕你来?”
眼见双方各执一词,互不为下,气势汹汹地便要大挥老拳,拔剑相斗,一名须发花白的道人连连摇手,说道:“各位师弟,有话好好说,不用如此生气。”
王志坦道:“依师兄说该当如何?”
那道人说:“依我说啊,唔,唔……出家人慈悲为怀,能多救得一个百姓,那便是助长一分上天的好生之德……唔,唔……咱们若是受了蒙古大汗的敕封,便能尽力劝阻蒙古君臣兵将滥施杀戮,当年丘师叔,不是便因此而救了不少百姓的性命吗?”有几名道人登时附和道:“是啊!是啊!”
一名短小精悍的道人摇头道:“今日情势非昔可比。小弟随师父西游,亲眼见到成吉思汗指挥蒙古兵将屠城掠地的惨酷。咱们若受敕封,降了蒙古,那便是助纣为虐,纵然救得十条八条性命,但蒙古势力一大,不知将有几千几万百姓因此而死。”这矮小道人名叫宋德方,是当年随丘处机西游的十九弟子之一。
赵志敬冷笑道:“你见过成吉思汗,那又怎地?我此番便见了蒙古四王子忽必烈,这位王爷礼贤下士,豁达大度,又哪里残暴了?”
王志坦闻听此言,登时一拍大腿叫道:“好啊,原来你是奉了忽必烈之命,做奸细来着!”
赵志敬最不愿被人如此说,此时顿时大怒,喝道:“你说什么?”
王志坦道:“谁帮蒙古人说话,谁便是汉奸。”
赵志敬怒极攻心,突然跃起,呼地一掌便往王志坦头顶击落,然而斜刺里双掌穿出,同时架开他这一击,出掌的却是丘处机的另外两名弟子,其中一人便是祁志诚。赵志敬见有人阻挡,怒火更炽,大叫:“好啊!丘师伯门下弟子众多,要仗势欺人吗?”说完摆开架势,大有不死不休之势。
正闹得不可开交,尹志平突然双掌一拍,说道:“各位师兄且请安坐,听小弟一言。”全真教的掌教向来极具权威,众道人当即坐了下来,不敢再争。
赵志敬知道自己占不得便宜,此时便也就坡下驴道:“是了,咱们听掌教真人吩咐,他说受封便受封,不受便不受。大汗封的是他,又不是你我,吵些什么?”他想尹志平有把柄给自己拿在手里,决不敢违拗自己之意。李志常、王志坦等素知尹志平秉性忠义,心想凭他一言而决,的确不必多事争闹,于是各人望着尹志平,听他裁决。
尹志平缓缓开口道:“小道无德无能,忝当掌教的重任,想不到第一天便遇上这件大事。”说着抬起头来,呆呆出神。大六名大弟子的目光一齐注视着他,道院中静得没半点声息。过了良久,尹志平才又接着说道:“本教乃重阳祖师所创,至马真人、刘真人、丘真人而发扬光大。小弟继任掌教,怎敢稍违王马刘丘四真人的教训?诸位师兄,眼下蒙古大军南攻襄阳,侵我疆土,杀我百姓。若是这四位前辈掌教在此,他们是受这敕封呢,还是不受?”群道听了此言,默想王重阳、马钰、刘处玄、丘处机平素行事:王重阳去世已久,第三代弟子均未见过;马钰谦和敦厚,处事旨在清静无为;刘处玄城府甚深,众弟子不易猜测他的心事;但丘处机却是性如烈火、忠义过人。众人一想到他,不约而同地叫道:“丘掌教定然不受!”
赵志敬见势不妙,立即大声道:“现下掌教是你,可不是丘师伯。”
尹志平道:“小弟才识庸下,不敢违背师训。又何况我罪孽深重,死有余辜。”说到这里,眼神黯淡,垂首不语。群道不明他话中含意,除赵志敬外,都以为不过是自谦之辞,只觉得“罪孽深重、死有余辜”八字,未免太重,有点儿不伦不类。此时的尹志平初任掌教,但自当年小龙女杀上终南山为孙婆婆报仇时,他站在旁边,一见便为之倾心,常常魂牵梦萦,满脑子都是那个清秀绝丽、飘然若仙的身影。这些年里,他曾经数次悄悄摸到古墓外,只是一心祈求能再见到小龙女一面。这事原属私密,但有一日竟被赵志敬跟踪,当场戳穿心事。这种事伤风败俗,若被丘处机等人知道,即便逐出师门也是有可能的,而当时尹志平只想赶快息事宁人,于是全盘认了下来,岂料从此便被赵志敬抓住了把柄。这时他听尹志平说“不敢违背师训”,显然其意已决,当即“哼”地一声,站起身来,说道:“如此说来,你是决定不受的了?”
尹志平凄然道:“小弟微命实不足惜,但我教令誉,却不能稍有损毁。”他声调渐渐慷慨激昂,又道:“方今豪杰之士,正结义以抗外侮。全真派号称武学正宗,若是降了蒙古,咱们有何面目再见天下英雄?”群道轰然喝采。李志常、宋德方、王志坦、祁志诚等大声道:“掌教师兄言之有理。”
赵志敬袍袖一拂,怒冲冲地走出道院,在门边回过头来,冷笑道:“掌教师兄,你说话倒是好听得紧啊,嘿嘿!此事后果如何,你也料想得到。”说着大踏步便行。群道纷纷议论,都赞尹志平决断英明。四五个刚才附和赵志敬的道人心中均觉得不是味儿,也讪讪地走了。尹志平黯然无语,回到自己丹房,知道赵志敬受此挫折,决不干休,定要当众揭发自己的丑行,但他宣称不受敕封之时便已决意一死,数月来担惊受怕,受尽折磨,这时想到死后一了百了,心中反而坦然,于是闩上丹房房门,冷然一笑,抽出长剑便往颈上刎去。
第三百三十五章 舌战
便在此时,书架后突然转出一人,伸手一钩一带,尹志平毫没防备,长剑竟给对方夹手夺去。他一惊之下回过头来,见夺剑的正是赵志敬,只听他冷冷地道:“你败坏我教名声,便想一死了之,什么都不理了?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更何况你就算自刎,此事还是不了。五位师长开关出来,定要追问。全真教令誉扫地,你便是千古罪人。”尹志平闻言再也支持不住,突然坐倒在地,抱着脑袋喃喃道:“你叫我怎么办?怎么办?就算死了,也是不成。”适才他在众道之前侃侃而谈,这时和赵志敬单独相处,却竟无半点自主之力。
赵志敬见自己终于占得上风,脸上微露笑意,道:“好,只须依我一件事,你夜畔违反教规,私入后山禁地探望龙姑娘之事我就全力跟你弥缝,本教和你的声名均可保全,决无半点后患。”
尹志平冷然道:“你要我受蒙古大汗的敕封?”
赵志敬得意地说道:“不,不!我决不要你受蒙古大汗的敕封。”尹志平闻言心头一松,喜道:“那你说什么事?快说,我一定依你。”
半个时辰之后,大殿上钟鼓齐鸣,召集全宫道众。萧遥听到这阵钟声,心中顿时为之一震,已料知全真教内定有变故,但他早有对策,因此也不着急,这时便只是坐着静静喝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可另一边大殿上此时却是风声鹤唳,李志常吩咐丘处机一系门下众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