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票我已经买好了,后天上午出发。”他站起身,把笔记本合上。“我们可以一起回国。”
回国。这两个字如此简单,被期盼已久的未来马上就要成为现实,仿佛裹挟着巨大而新鲜的洪流扑面而来,竟让她一时有点恍惚。她只在燕京生活过三个多月,然而不到一个学期的时间已经给十四岁的少女留下了难忘回忆。碧影深深的国槐,倒映着角楼的护城河,秋天高远的蓝天,脆甜的冰糖葫芦,晴空下的声声鸽哨,被层叠的灰色屋脊捧起来的红墙琉璃瓦,太和殿……长安宫。
脑海中浮现的最后一项零散意象将锦书瞬间拉回现实。她看向正举杯浅饮的沈斯晔,一时颇有些淡淡的遗憾。回到帝都,他大概就不能再如现在这般毫不避忌的出出入入;这种住对门的美好时光,大概也仅剩下了今明两天。
想到这里,一个更加现实的问题顿时凸现出来,立刻哗啦一声把恨别鸟惊心赶走了。
“阿晔,你帮我租到公寓了么?”
燕京大学倒是会给年轻教师提供宿舍,然而那是两人合住的套间,没了幽会的空间,不光沈斯晔不爽,锦书也觉得不合适。何家在燕京是有一套公寓,然而那里离燕大太远,锦书不想早起挤公交;听说了内环早晚可怕的拥堵路况之后,她也不想买车。
当然,求助于沈斯晔这种大号地头蛇是没问题的。鉴于此前给小侄女买礼物的经验,锦书特地强调租一套普通的旧房子就可以。他答应的过于爽快,锦书虽然怀疑也无法查证。
“那当然。这种事我怎么会忘。”沈斯晔低头一推眼镜,终于恢复了他略带狡黠的玩味微笑。“那套房子空置了很久没人住,我已经请人提前收拾了。租金每个月一千七,在皇城根上离学校很近,出门走几步就是什刹海,晚上可以在湖边遛弯。如何?”
锦书仔细听也没发现漏洞,于是放下了心。“嗯,谢谢你。”
“不客气。”沈斯晔微弯下腰,将她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嘴唇拂过温软的脸颊,低声调笑:“趁你的室友还没回来,我们做点什么吧……”
灼热呼吸溅落在耳边,锦书红了脸,无力的推他:“别闹……”
“为什么?”听了她的拒绝,他反而纠缠上来,从背后撩起锦书散在肩头的柔软长发,低低的语句含混模糊。“小锦,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了……”
他半跪在她身侧,俯身把她拥住。锦书不得不微微后仰身体以迎合他的吻。她的脊背贴在了收纳箱上,金属的凉意透过纤薄衣料与体温冷热相融,一种奇异的感受慢慢从心底升起。在空间狭小而凌乱散放着行李的房间里,热情很容易被点燃起来;就在她以为某些事情会改弦更张时,打扰再次来临——这次是她的手机响了。
沈斯晔的脸色十分之好看,看上去他不知道应该首先诅咒上天还是命运;锦书红着脸推开他,把温存中早已滑落在地的手机捡起来。沈斯晔扶着额头沮丧地问:“……能不能不接?”
锦书看一眼来电显示,忽然下意识地坐直身子还要理一理散乱的衣领和长发,把他吓了一跳。“是谁?”而这时锦书已经接起电话来了:“爸爸,我在。”
沈斯晔立即噤声。
锦书脸上仍有潮红的余韵,她努力地试图调匀呼吸,但声音还是有一丝因为喘息导致的波纹。父亲嘱咐了她几句,不由疑惑道:“你这是在哪里?怎么累成这样?”他知道女儿对运动毫无兴趣。锦书急中生智的回答:“我才办完行李托运,公寓的电梯坏了……”
何麓衡不疑有他,又嘱她上飞机前务必与自己联系,回国后又要如何如何。锦书心虚不已地一一应对,期间沈斯晔一直盘踞在对面的箱子上,撑着下颌可怜巴巴地看她,与某种大型犬科动物的眼神颇有相似。锦书又好气又想笑又无奈,好不容易挂了电话,正想如何主动安慰他一下;外面门锁一响,玛丽回来了:“劳拉?我买了橙子你要不要吃?”
“……得了。”
四目相对了几秒,沈斯晔绝望地从箱子上跳下来,径直走向门口,哗的敞开了卧室门。
“小锦,我今年一定是被下诅咒了。
83一夏
六月底的燕京已经是仲夏,他们抵达的正午艳阳高照,仿佛闻得到清澈蓝天的气息。汽车从高速路上下来,逐渐绕进了内城。建筑物的高度明显降低,等到进入中心区,已经很少能看到三层以上的楼房了。上次她离开时这里还是冰天雪地白雪皑皑,锦书看的应接不暇,但沈斯晔一直倚在靠背上闭目养神,显然对生长于斯的地方没有她这么大兴趣。
连绵的灰色屋脊与深深的国槐树荫交错里,锦书瞥见了路边棒冰和酸梅汤的招牌,顿时兴奋起来;她十多年前喝过这种酸甜的饮品,念念不忘至今。沈斯晔睁开眼,看着眼睛闪闪亮的女孩子,微微扬起了唇角:“等安顿下来,我带你去家老店。”
锦书听了大为开心,雀跃道:“好啊!”
沈斯晔嗤笑,重新闭上眼睛。“馋丫头。”
眼前的景色逐渐熟悉起来,正是去年年底她曾走过的地方。锦书看见了燕京国立总医院的正门,不由得抿嘴一笑。她要去的医学院与这地方藕断丝连,虽说燕大在城市西北边,医学院研究生的授课却与主校区是分开的,就依托于这所医院。锦书很有亲切感的看了好几眼那为青藤缠绕的青石外墙,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沈斯晔在这时懒懒的说:“我上次被吊灯砸到,就是在这里做的处理。”
锦书不由对此地又多了不少好感。她的目光随即被巍峨的鼓楼吸引住了。“白记炒肝?”
“我打赌你不爱吃。”
“……你怎么知道?”
他们这样无意义的聊着天,汽车已缓缓从主路上驶进一处胡同。蝉噪林愈静,方才还充斥着鸣笛的世界仿佛已被抛在脑后,耳畔骤然安静下来,路上只有寥寥人迹。一处一处的四合院都是院门紧闭,石板路边槐荫深深,隐隐可见亭台楼阁的屋脊。锦书默诵着“乌衣巷口夕阳斜”,一边饶有兴致地观望,却愕然发现,车竟在一扇朱红的门前平稳的停下了。
锦书怔了怔,困惑地看向身边的男人。沈斯晔从容地伸指推了推眼镜,微微一笑:
“我们到了。”
原来他所谓的空置很久的旧房子,就是这处位于什刹海边旷朗的大四合院。
“这是我外公家的产业,反正空着也要付维护费用。”沈斯晔托着杯凉茶,悠然地立在中堂花鸟卷轴下。“二战时被炸了个稀烂,完全是在旧址上重建起来的。居然不是董其昌的真迹?……真是。”
他不以为然的摇摇头,随手推窗折了枝栀子花养在官窑水盅里,含笑回头:“喜欢么?”
锦书扶着额头,好一阵无力。“喜欢是挺喜欢……”可与她的设想差别过大,她直到刚才都以为会是一处小区居民楼。想到这里,她抬头看他:“租金是多少?”这地方似可比拟她更熟悉的欧洲古堡;方才她一路走进来,已经数了三进院落,她敢发誓一千七绝对连零头都不到。
沈斯晔闻言一笑,垂下眸子举杯浅浅啜饮:“估计这会儿把你卖了都不够。”
尽管是实话,锦书还是气的想踩他一脚。沈斯晔笑着走过来,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这里就算空着也一样得花钱保养,多你一个不多。走,我带你去看看书房和卧室。”
虽然这是又一次的先斩后奏,但这次锦书却实在生不起气来,难得的没有反抗。沈斯晔侧头微微瞥了她一眼,锦书脸上除了无奈之余,更多的倒是初履斯地的新鲜好奇。每走过一缸荷花她都要看几眼,漆黑清澄的眸子里时时漾着无言的惊叹。
古往今来对心爱的美人儿这么小意细致的储君,他肯定不是第一个;但美人是未来的正室老婆的估计就不多了。他选择了这里,其实更多的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恶趣味;金屋可藏娇,哪怕只是享受几天、过过眼瘾也好。
沈斯晔微微挑起唇角,心里琢磨着什么时候得送件汉服来,无论如何要让她穿上。
回廊饰有彩绘,曲曲折折通向一扇角门。鸽群在头顶掠过,偌大的宅子里仿佛只回响着他们脚步的声音。锦书不自主地握紧了他的手,和他挨得近了些。沈斯晔无声地莞尔,愈发放慢了脚步。又过了一处跨院,眼前忽然豁然开朗。席棚阻隔了烈日,遮出一片阴阴清凉,四色鹅卵石铺就的小路笔直通向上房,廊下正开着满圃的玉簪花,又有一笼婉转啼鸣的画眉鸟、两缸荷花金鱼,是一处极清雅娇柔的所在。老管家正等在照壁前,目光在锦书脸上一停便恭敬地移开,亦步亦趋随着他们进来。
进房门却又是另一番景象,除了一扇黄花梨木的落地穿衣镜,正房里全部桌椅榻案均是乌木所制,透着微微的水润;半卷湘妃竹帘下,一只碧眼波斯猫儿正盘踞在玫瑰椅里打盹。书案上供着一瓶轻红的绣球花,百宝格里没有香炉鼎瓶,倒是随意的满满垒着书本。站在这处房间里,锦书只觉得恍若是如梦游幻境的爱丽丝,掉进了另一个她不熟悉的世界。
仔细看看,架子上的书籍倒有一多半是她不久前托运回国的那些。那本小羊皮精装的大开本,可不就是她的毕业论文?锦书伸手将它轻轻取下来,一颗心仿佛荡荡悠悠了好半天才落回原处。沈斯晔在这时走到她身边来,低声笑问:“如何?我可没哄你罢。”
锦书嗔了他一眼,眼风一扫见管家正在放竹帘,便踮起脚尖飞快地亲亲他的脸颊。沈斯晔一笑,来而不往非礼也的亲回去。锦书微红了脸,眼底的笑意却从密密睫毛下漾出来,直看得他心里砰然一跳,好像有酥软春风在心尖上打了个转。
不论原因如何,锦书总归是乖乖跟着他回来了。站在什刹海边湖风习习的旧宅子里,沈斯晔只觉得心念畅快至极,当真是恨不得此刻就把天底下最好的宝贝都捧到她面前。想到这里不由一笑,看来古时那些挖空了心思换美人展颜的皇帝们,倒也未必全是昏了头。
因为他还要回长安宫,只能先行离去。沈斯晔把这处宅子的管家叫来,从头到尾仔细的嘱咐了一番。管家也是谢家用的老人,虽然不明白他为何如此上心关照,但凭着大宅门里练就的一双火眼金睛,自然能看出皇储对这个姑娘很是不同,当即小心恭敬地答应下。
放下心来,沈斯晔走向锦书,揉着睛明穴打了个呵欠。“这里有个厨房,你想吃什么就让他们做。这时候的鲜藕和菱角莲蓬鸡头米都很好。”
锦书正盯着墙上一幅兰亭序摹本默默吟诵,闻言回头一笑:“我知道……哎!……”
她被他一把勾住腰,俯脸吻住了。微凉清苦的药茶味道在唇舌间弥散开,锦书勉强看见管家还垂手立在门边,不由得大为羞窘,推他却也推不动。直到沈斯晔觉得满意了,才放松对她的束缚,锦书立即挣脱开来走到一边去。沈斯晔看着满面嫣红眸中流波的女孩子,心里不觉又是一动,只得强自压抑下,调息好半天才慢慢说:“晚上我再来找你,带你出去走走。”
锦书早就走到书架边翻书去了,只佯作未曾听见。沈斯晔心底暗笑,也不再去招惹她。管家低眉敛目,对方才的动静恍若未闻,练就了一手金钟罩铁布衣的好功夫。轻咳一声恢复了波澜不惊,沈斯晔走到他身边淡淡道:“好好照料何小姐,有事直接联系我那边的罗杰。”
管家恭谨地答应下来,他这才走了。锦书直到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