鲟馈!
因太子轻佻的动作,一旁跪着的宫人们益发把头低下去,额头几乎点到地面上。宁家的宁书湘原是个姑娘家是谁都知道的事情,太子这会儿这样说明摆着是揭人伤疤,偏无人敢出声。
书湘心口微微起伏,看他一眼,径自低垂着眼帘默不作声。
只是忍不住鼻子里泛酸,她幼年时候就差点叫面前这人整治死,今儿却还要受他羞辱。书湘也宁可自己是个真正的哥儿,如此母亲也不必遭父亲嫌恶,她也无需把奉养母亲的希望寄托在并非一母所生的二哥哥身上。
终究是异母,现下虽增添了信任,可心底深处还是有芥蒂的。她相信宁书齐对自己也是怀有这样矛盾的感情的。想来若自己果真是个哥儿,兄友弟恭才适合他们。
姜池见宁书湘不理会自己反倒径自出神,一时冷笑起来,“你是哑巴了?你父亲璟国公竟不曾教导你规矩么。”
“这同我父亲有什么关系?奉劝殿下还是不要无端生事的好,我如今不再是你的伴读。你即便有哪里不顺心了,也不该欺负我。”
书湘说完,眼稍余光里瞥见一人快步走来。太子本还要说什么,但他显然也看见那人了,于是慢腾腾直起身,冷漠的眼底有了点笑模样。
那人疾步走到近前,书湘听见他不稳的声息。
不经意地抬眼,面前竟赫然便是赫梓言。看着他熟悉的清俊脸容,她呆呆怔了怔,一时间心潮起伏,方才半天都没露出脆弱的模样,这会子一霎儿眼圈却红了,怎么也忍耐不住。
她自己并意识不到这样眼巴巴望着他的小模样有多可怜。
赫梓言未及思考便把眼眶红通通仿佛下一瞬就要哭出来的书湘扶起来,因为宫人们都跪着瞧不见,他便没什么顾忌。
他把书湘鬓边落下的一缕头发别到她耳朵后头,低声道:“眼圈红得小兔儿似的,书湘这是要哭鼻子了不成?”话毕揉揉她的脸,喟叹似的,“处处叫我为你挂心,这多事之秋,是谁许你往宫里来的。”
书湘摇摇头,不觉抓紧了他的袖子,一眨不眨大睁着眼睛看着他,上下两片唇瓣微微地张着。
赫梓言转头看了脸色阴沉的姜池一眼,眸中一片清和,他朝表兄微微一揖,宽长的袖摆随着宫墙间不息的秋风瑟瑟摆动,“御都突然有些私事,还望殿下包含,容我先行一步。”
“私事?”
姜池的面色依旧十分冷峻,然而他即便面露不满也没有要发作的意思,目光刀锋似的在书湘脸上刮了刮,翘起一边唇角皮笑肉不笑道:“表弟可瞧仔细了,这是贵妃娘娘招进宫里来陪着小住的,可别叫她出事,落人口实反倒不美。”
说罢,拂袖冷哼一声扬长而去。一众宫人大气也不敢出,躬着身尾随其后。
书湘直到眼见着太子彻底消失在视野里才放松下紧绷的神经,她不能想象赫梓言有可能天天与这样毒蛇一般吐着信子的人在一处。
“方才多谢你了。”她低低地说,然后放开他的袖子垂着脑袋站到了一边。
赫梓言打眼一瞧,目测之下惊讶地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倏地一下,竟至少有七步之远。
他揉了揉眉心一步一步靠过去,书湘也有犹豫的,可是他越来越近了,只属于他的气息渐渐围拢过来,她忽然就忘记像往常一样掉头就走,被人偷了呼吸似的,踌躇着立在原处。
两边红墙深深,金黄的琉璃瓦蜿蜒如长龙,他面映秋日明净的太阳,坦荡地走到她近前,“我考你一考,不知书湘说得出下一句否?”
书湘歪了歪头,不晓得突然间他这么文邹邹的是要做什么。
他吊了吊嘴角,兀自道:“《诗经》里的句子,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不知这下一句却是什么?”
书湘反应了一下才知道他想表达的意思,嘴角笑窝一旋,却道:“你是大诗人,大文豪,我只是个小女子。什么诗经道德经白骨精,我都不知道。”她眼波流转,“你想知道下一句,莫不如自己回去翻书看看的好。”
赫梓言面露松懈地扬了扬唇,刚倾身靠过去把手放在书湘肩上,冷不防胡桃儿却从一处墙边开出的宫门里走出来。
他不知在这里呆了多久,现在出来面上携了笑意对赫梓言行了礼,稍微客套几句,转头看着书湘又是另外一副嘴脸,但仍旧是笑着的模样,“姑娘叫咱家好找,这儿离御花园可远得很呐……”
书湘心头一凛,惴惴地道:“只是途经此处,是娘娘回来了么?”
“可不,”胡桃儿吊着尖细的嗓门儿领着书湘往朝露宫走,一头走一头若有所指地道:“姑娘可得小心这宫里头形形色|色的人,谁是好的,谁又是坏的,您得擦亮了眼睛呐!只有贵妃娘娘才是您的亲人,旁的居心叵测的人太多,姑娘心思简单,千万别叫人诓骗了去。”
书湘木蹬蹬地点头称是,却禁不住回望宫门边那道颀长的身影。
她不懂得掩饰自己的心思,又或者她的掩饰在老奸油滑的太监跟前并不算什么。胡桃儿转了转眼珠,联想到他贵妃主子的谋划,眼睛蓦地闪了闪。
作者有话要说:
诗经名句“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出自《国风·王风·采葛》
国风·王风·采葛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第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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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回
话说薛贵妃这头,她是才从圣上那处回来;她如今是后妃里首屈一指的人物;皇后没有争宠媚上的心思;圣上面前像个冷冰冰的木头桩子似的;天长日久的,溥徳帝益发不待见,难得才会到皇后宫里坐坐,更休说是留宿。
也因这层关系,便日渐对皇后所出的太子越发不顺眼。溥徳帝子息不盛,后头薛贵妃生下个圆润活泼的奶娃娃小皇子,哄得圣上龙颜大悦,薛贵妃本就是个会钻营有手段的,她肯花功夫,面貌又委实生得不俗,溥徳帝的心逐渐的就被她收拢过去。
要说溥徳帝这人,他一生放荡不羁,于政事上没有一点建树,是个庸庸碌碌得过且过的皇帝。在知天命的年纪上头忽然就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和薛贵妃两个人郎情妾意起来。
他是一只脚都踏进棺材的人;人老了老了心也糊涂了;更兼有心头宠妃的挑唆,言之太子姜池与朝中多位重臣暗自勾结;朋党无数;其心可诛啊!
溥徳帝听了可不得了,掌了一辈子的权临了明知以后皇位要传给儿子的却也不能容忍他在自己还在的时候便和自己的臣子过从甚密。
他们眼里还有没有自己?
溥徳帝左思右想,寝食不安,便起了把太子废去的想头,另立自己最小的宝贝儿子姜佑为太子。小皇子年纪小,在他一双眼睛里完全瞧不见人性的**和贪婪,老皇帝看着就喜欢。
薛贵妃这一场夺嫡的暗战也由此从暗下里转到了明面儿上;然而前头也说了,太子党羽众多,人家二十多年的太子不是白当的,再者朝中还有忠义候这国舅爷坐镇,他家儿子又同杨将军家定下了亲事,秋后便要伴驾出征的。
薛贵妃是个心思极为细密的人,她心道老皇帝这么岁数一大把了朝臣却调拨着叫御驾亲征去,老骨头骑在马上颠着颠着还不散了架了,到时候在外头倘或出个什么事,宫里她们这孤儿寡母的可要如何?还不要落得个任人欺凌的下场……
太子是个阴狠角色,保不齐圣上要亲征这里头就有他的事,他们有谋算,她就不能坐以待毙,横竖都在这节骨眼子上了,是荣华富贵走到头亦或老死宫中无人知都不能不放手一搏。
这时候,薛贵妃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宁家。
按说璟国公是她的妹夫,这本该是同气连枝的时候,不想他是个念旧情的,这情分还深不可测,值当他装聋子做哑巴不理会她抛出的橄榄枝,别人瞧不出端倪,她却不是。
因此上,三番五次刻意去知会大太太,璟国公分明是一心向着他的老情人皇后赫氏。
大太太卧病在床还不忘记对赫氏一门恨得牙痒痒也不是没有原因的,这回薛贵妃把书湘接到身边来住,自然是瞧出这外甥女儿身上有值得挖掘的价值。
她是个姐儿才好呢,要是个哥儿,这会子不定跟在璟国公后头爷儿两个一鼻孔出气,哪里能有女人家细密柔软的心思,晓得为她母亲考虑?不声不响的,竟能把赫家三爷勾的五迷三道儿,昔日还同太子一处念过书,又能得皇后喜欢……
这么好的外甥女儿,简直打着灯笼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胡桃儿带着书湘候在门首时薛贵妃正侧卧在锦榻上,一旁奶嬷嬷哆哆嗦嗦跪着,身形抖得筛糠也似,边儿上的宫婢更是个个屏息凝神,而小皇子吮着手指头屁股颠颠在室内游走着,摸摸这个看看那个,仿佛存在于另一个空间。
台阶下飘下几片枫叶,朝露宫的宫人提着扫帚轻手轻脚地清理。书湘走到门前就止住步子,胡桃儿则进里头通报去了。
没一时书湘就被满脸堆笑的胡桃儿领进去,伴随着薛贵妃温和的嗓音响起来,“湘儿过来,给姨妈瞧瞧你,可是有日子不见了!”
书湘的视线只在那身着宫装跪着的老嬷嬷身上扫过一圈,便只作未见的样子走到薛贵妃跟前蹲身行礼。
规矩上是一点错处也寻不见的,走起路来脚步也极为轻盈,薛贵妃瞧着满意,给胡桃儿递了个眼色,书湘就立时被扶他起来。
“你的事本宫也都听说了,”薛贵妃笑微微的,拉过她的手聊家常似的叹道:“其实哥儿姐儿又能有什么大区别,同样是爷娘生的亲骨肉,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国公爷也太过刻板,你们母女这一向受苦了……”
说着竟拈起了帕子在眼角拭泪,十分为亲妹妹和外甥女儿伤心的模样,仿佛感同身受她们在国公府的遭遇并亲眼所见了似的。
而书湘满眼只有姨妈朱红的护甲,那几根玩意儿又尖又长,在脸上晃来晃去的,看的她直发虚,别一不小心划伤自己的脸了。
薛贵妃说起这个书湘确实是有几分感触的,然而到底她打心眼儿里并不觉得在自己女扮男装这事儿上大老爷生气是他的错。
隐瞒爹爹欺骗他感情的人是自己,再者后来爹爹对她还是很好的。虽说有了哥哥,注意力到底分散去了,但是都在情理之中。
做人要有胸怀。
至于对母亲大太太,书湘只有无可奈何。
大太太不愿意矮□段主动求和,大老爷就更不可能回头了,两人从前本就不是多么和美,如今书湘连幻想他们相敬如宾都不敢。
薛贵妃见她低垂着脸,想是被说中了心事,便道:“你母亲素日在闺中就是个犟牛脾气,心高气傲,没什么她不敢做的,现下落得这般,我这做姐姐的看了心里委实过不去……听闻,近来她身子好些了?”
“是好多了,”书湘笑起来,“我临来宫里之前母亲还亲自到我房里嘱咐我,面色也不比昨儿差。”
她其实一面应付着薛贵妃,一面也是在心里头盘算的,可是任书湘那颗脑袋怎么想也不能解出姨妈的用意。两人就对坐着说了好一时的话,无非是些家长里短,让人找不着头绪。
她们说话的时候那边跪着的奶嬷嬷终于支撑不住伏倒在地,宫人们都垂着眼帘看着自己脚尖,只有书湘被吓着了,惊疑不定地看着那老嬷嬷,又看看佑哥儿被旁的嬷嬷抱出屋去。
薛贵妃转了转护甲,那胡桃儿心领神会,忙就凑到旁边心神不宁的宁家小姐跟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