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瑾娴把眼睛闭了闭,她是洞悉人心的,到这会儿底下人什么也不消说她便能猜出七八分。她没有冠冕堂皇的话来训斥人,只感到遗憾。
一时屏退左右,亲自去拉了书湘站起来。
她奇异地笑了笑,“你信不信,哀家晓得你要说什么。”
书湘“啊?”了一声,她又道:“御都前几日都找阿池磨缠着,皇上这人我了解他,此事不到最后关头他不会作出决定。且皇上是想叫这表弟感自己的恩,为君者自有自己的打算。这里头的意思书湘听得明白么?他不但不会缴了御都的兵权,反而预备在此后加以重用。”
书湘哪里会不不明白呢,合着想把自己拴在宫里的人是您呐……她在心里腹诽,怕太后在宫里憋坏了,存了睹物思人的意思。她记得以前太后说过自己眉目间很是类似当年的大老爷,特别是作男装打扮的时候。
赫瑾娴缓缓地笑了,笑意未达眼底,这笑容便叫人瞧着不舒服,她在殿里踱了踱,道:“之后,御都兴许是发现皇上在秀女一事上并不做主,不想做无用功,这才转头找上了哀家。”
书湘的心提了起来,果然太后突然看向自己,目光里往日的柔和都灰飞烟灭了,她终于知道姜池那样犀利的眸光原来是有源头的。
“书湘的意思呢?”太后的语气是严苛的,然而心中却有所松动。
倘若她当真不愿意留在宫中,她自然是不能强留她的。这其中滋味有多苦,长夜漫漫的痛涩不该再让年轻轻的女孩儿承受。
有勇气承认喜欢上皇上以外的男人并不容易,她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机会,然而当时的迟疑铸就了现在的自己。哥哥是过问过她的意愿的,是她太傻,把兄长看的太凉薄,以为他眼中只有权势和地位。
如今这一届秀女里又送来了赫氏女儿,本该是由她坐上后位的,可是她私心里还是欢喜流着璟国公血液的宁书湘陪伴自己。
书湘还是摸不准太后的脉络,可她不是畏畏缩缩的人,哪怕承认喜欢了赫梓言又如何,说不定太后不悦了直接将自己逐出宫呢,再不然,一定要关起来就关起来好了……
她作出决定时总是在脑海里想出了最坏的打算,不成功便成,仿佛自己是一个死士,身体里的血液是忠诚又莫名消极的。
书湘咬了咬唇,袖子里的手指头不知不觉又紧紧的蜷起来,她的指甲修得短短的,因此掌心不会感到疼痛,只有心里有一丝面临未知结局的不安,“太后娘娘,我…其实不愿意留在宫里,因为,心中已另有所——”
她的下半截话叫太后打断了,“我明白了,不必全说出口,女孩儿的脸面还是要维系的。”
书湘脸上红了红,忐忑地看了太后一眼。她好像想到什么,转身在主座上坐下,沉默了好一时,才道:“终成眷属是个好词儿,哀家也喜欢。”
“太后……”书湘上前几步,看见她面上有伤感的情绪,她不能让她知道自己知道她的事,稍稍地低了头看着自己的鞋面,思量着那句话的意思。
须臾,太后叫外头人进来,这是要离开了。
书湘眼巴巴地送到门首,赫瑾娴搭着宫人的手,步子压得小小的。回首时忽而嫣然一笑,嘱咐书湘道:“把行礼收拾收拾,回去见你父亲罢。”
话到这儿不知想起什么,她语气似是哽塞住了,转了眸光瞧着那仿佛永远望不见尽头的重重飞檐,模糊道了句,“也替哀家道声好……”
书湘的心情很复杂,喜悦有之,更多的是感激。还有一股道不明的情绪让她一时不能笑出来,直到太后在众多宫人的簇拥下离开很远她还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
雪色耀人眼,宫人们又在铲雪了,一日要铲好几回儿,茗渠过来拍了拍姑娘的背,“您跟这儿喝西北风呐?娘娘才最后说了句什么?”
“哦……”书湘呼出一口气,转过身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茗渠,你想不想大厨房的炒年糕呀?”
☆、第七十五回
书湘想自己大约是最后一回这样呆在宫里了;她想到了小皇子;他如今被安排住在德成宫里,小小的年纪;没了亲母照拂,也不知宫人们伺候的尽不尽心;别以为是个不知事的孩子就可以叫他们奴大欺主了。
离宫前一日书湘让茗渠去了德成宫一遭儿,里里外外都打点过;收了银钱底下人自然而然便有所收敛。幸而小皇子身边留了原先尽忠的奶嬷嬷,把小皇子奶大的;如同自己亲生的孩子,平日是护着的。
只要身边有个肯为他着想的人也就够了,书湘站在宫门前想着;随后爬上回家的马车,茗渠也跟着上去。
那片庄严而古老恢宏的建筑在视线里后退,马车车轮碾过被冰冻起来的小水坑发出一阵“夸啦啦”的声音,颠了颠,书湘把脑袋从窗口伸回来,闭着眼睛并不是很高兴的模样。
大老爷想来会过问她是怎生回来的?说起来,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被从宫里边退回来名声上确实不大好。
茗渠从矮几上倒了杯热乎乎的马奶酒给她,笑呵呵道:“这是出宫前杨姑娘给的,虽不知她是从哪儿得来,不过喝了到底能暖身子。您别苦着张脸,这不都回去了么!也不用糟践自己身子了,多好呀。”
书湘把汤婆子放在膝上,手从暖手筒里伸出来,接过只喝了一口就皱了眉道:“酸不拉唧的,我打小就不爱喝这个。”说着放回小几上,撑着下巴发起呆来。
茗渠琢磨了好一会儿才琢磨出门道来,料着怕她们姑娘这是在担忧赫三爷。
她却觉着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一个爷们儿,没的跪一下午就没了命的,那不成娇滴滴的姑娘家了?想了想道:“姑娘别操心赫三爷了,实在不成咱们过几日可以悄悄去一趟,姑娘看一看他,倘或没事,看完咱们立时走就成了。”
“这个——可以的么?”
书湘狐疑地看了茗渠一眼,这丫头胆子越发大了,哪有挑唆自己小姐做这样的事情的……不过她说中了她的心事,赫梓言到底怎么样了是书湘心里的疙瘩,然而她没有门路知道他眼下怎样了,他好不好。
这着实的愁人。
马车是宫里出来的,国公府门前的小厮不是没见过世面,远远瞧见便觉着不对劲儿。
书湘从车上下来,前头赶车的内监掉转马头便走了。
门上小厮们惊讶非常地迎将上来,要说这二姑娘他们都是熟识的,说起来,二姑娘是他们府里除却嚷着要嫁给薛五爷的四姑娘外另一个“传奇”,摇身一变就能是个姐儿,亦男亦女的真叫人捉摸不透,这会儿本该是在宫里等待册封的秀女,没想愣是出现在家门首。
今儿大老爷休沐在家,此际正同儿子在书房里同作一幅山水画儿,这对父子倒很是风雅。
书湘叫茗渠拿着包袱自行回韶华馆去,她自己深吸一口气抬脚就进了大老爷的书房院。没人料到今儿书湘会回来,她仿佛天上掉下来的一般。
院子里的家下人愣着神,叫几句二姑娘便呆呆立着不动了。
书房的门大敞着,书湘隐约听见父亲和哥哥说话的声音,她这回虽只在宫里住了几个月,却没想到自己真的是可以回家的,此刻心情微微激动起来,提起裙角欢快地跑了进去。
大老爷执笔的手一颤,那幅画儿就毁了,书湘犹自不觉,眼眶红红的盯住屋里两个人。还是宁书齐先开了口,他朝窗外瞧了瞧,不解道:“二妹妹一个人回来的?”说着向袖袋里取出一方毫无纹饰的帕子,似乎有犹豫,然而到底是递给了她。
书湘接过帕子在眼角掖了掖,摇着两手解释道:“我不是自个儿逃回来的,我哪有那样出神入化的本事,除非是挖地道溜回来的……”
话好像说的有点离奇,屋里静了静,大老爷扔了笔走上前瞧着女儿,看她瘦了不少,还道女儿在宫里受人欺负了,开口却是,“湘儿也同那王家姑娘一般,从宫里落选出来的?”
书湘想起这茬儿,脑子里活络开,顺口道:“老爷一点儿也不关心女儿,”她捏了捏自己的脸,没什么肉,女孩儿家天生能引起人的怜惜,她又确实消减不少,一张脸上就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忽闪忽闪,“进宫没多时便病了,皇上不喜欢瘦巴巴的姑娘,太后娘娘便做主叫女儿家来了。”
说完了书湘才意识到自己不意间提到了“太后娘娘”,她抿了抿唇,脸上却不能作出什么异状,恍惚记起太后娘娘最后那句话。
其实说是叫她代为问好,或许只是在当时的情境下脱口而出罢。书湘感激太后,然而她左思右想,意识到自己不能将那句问候传达给大老爷。
哪怕不是为了母亲,不说比说对大家都好。横竖都是不可能了,已然错过,说了又能如何呢…?不过徒增父亲的伤感,牵动深埋心中那些不见天日的旧日情肠。母亲又是那样,此番见自己回来必要回头讨大老爷的好了,这种时候,还是不提为好。
大老爷面色微变,很快就收起了眸中异色,坐回书案后吩咐道:“齐哥儿,你带你妹妹回去,我静一会儿……把这幅未完的画作完。”
宁书齐略躬身道了声“是”,和书湘一前一后出去了。
沿途枝头上堆着未融的雪,宁书齐一直没有说话,书湘转弯往大太太的禧正院走,“我瞧太太去,二哥哥一同去么?”
他看了看她,一旁红梅点点,暗香浮动,女孩儿面如皓雪,微微歪了头看着自己。
“我就不去了。”宁书齐淡淡道,话毕,不由分说踅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嗳,可是——”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显得十分淡漠,书湘皱着眉踢了一脚路边堆起来的雪,忿忿道:“这样是什么意思,不是一家人么?难道如今老爷太太都喜欢他了便不把我视作妹妹了?”
她突然了悟,可不是,人家是有自己一母所生的妹妹的,自己算哪一路的妹妹。书湘心里不舒服,蹲下|身揉了一个雪团子,运足了力气朝宁书齐身上砸过去。
那一下正打在他后背上,很奇怪,这样冰雪的天气他并没有穿大氅。修长的人立在雪中,掩映着梅枝,背影莫名的单薄。
书湘怔了怔,以为宁书齐会生气地回过身来,可是他没有,只是在原地停了停,很快就走了。她撇了撇嘴,忽然觉得无趣,自己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
转头进了大太太院里,才晓得母亲又开始理家了。主要是二太太生完第二个孩子抽不开身,二老爷又主张还是叫大太太掌家的好,二太太多管教管教女儿就是了。
大太太重新掌家这事也是经大老爷同意的,老太太虽有微辞但到底年纪大了力不从心,她总不能够自己上手的,便也没干预。
书湘甫一进家门就有人机灵的人报到大太太这里来了,因此书湘进来的时候大太太就在等着她,原来还在为从宫里出来感到几分可惜,却在见到女儿瘦巴巴的小模样后彻底没话了。
前番日子王家姑娘因几个咳嗽就从宫里头出来这事儿是京城贵妇圈里人尽皆知的,大太太一瞧书湘这样儿便晓得她是病了,估摸着也是这般才从宫里头出来。
搂在怀里心肝肉似的宝贝了一会儿,扬声叫徐妈妈到大厨房取冰糖燕窝粥来,这燕窝粥最是养人,徐妈妈也觉着好,瞧姑娘进宫一趟反遭了大罪似的,她们是看着姑娘长大的,跟着心疼,忙掀了棉帘子隔着走廊就叫门上的小丫头到大厨房取去。
书湘在大太太这里用了粥,母女俩说了一下午的知心话,她劝母亲在老爷跟前低下声气,毕竟如今和往日大大不同了,能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