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透光全靠屋顶天窗,因此屋子熏得又黑又亮,像涂了黑漆。火塘周围铺着地板,白天是共餐、议事、祭祀和会客之所,夜晚则是老年妇女和小孩子睡觉的地方。
经楼称为“喀拉意”,上层供佛像,下层为杂物间,亦称“草厅”。前面已经提到过,草厅是老头子和小男孩的起居室,也收容没有阿夏的小伙子。
花楼称为“尼扎意”,楼上是一间间花房。女孩子成年礼之后就可以住入花房,直到年老色衰不再走婚才退出。
门楼楼上储存柴草,楼下大门两侧是畜厩。
“什么事大呼小叫?”宾玛其珠进门来还在扣衣服,急急忙忙地将布扣对错位了,“是不是做了噩梦?你也真是的,为什么不留个阿注陪你……”
“阿呀,我……我……我的肚子……”卓玛拉丛在被窝里呜呜地哭。
“天,哪有这样的事?黄花姑娘一夜变成大肚婆!”宾玛其珠掀开女儿的被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女儿的肚皮圆鼓鼓的像一个大米袋。宾玛其珠提心吊胆地摸摸女儿肚皮,嘿,肚皮一撑一撑的,里面有个不安分的小东西在挣扎哩!
“我去叫达布!”
宾玛其珠慌了神,下楼时一脚踏空——幸好这是最后一级,宾玛其珠只磕掉一枚门牙。
达布是卓玛拉丛的祖母,宾玛其珠的母亲。别看达布七十多岁了,她眼不花,耳不聋,将二十几口人的大家庭管理得井井有条。
“鬼胎!”达布一进门,就被孙女那个大肚子吓傻了,她远远地指着卓玛的大肚子,生怕一碰它就会鬼魂附身,“一定是撞邪了!遇到什么陌生人没?”
卓玛拉丛哭得更厉害了。
“你倒是说话呀!”达布更急了,整个人都哆嗦起来。她满脸皱纹,像套着一个丝瓜络。牙齿枯黄色,像风干的丝瓜籽。整张脸看起来,就像吊在檐下露着丝瓜籽的老丝瓜。
“达布问你呢——”宾玛其珠扶着达布,生怕老人跌倒,“你要急死达布么?”
卓玛拉丛强忍着泪水,一边啜泣,一边断断续续地把白天发生的事说了。
“穿白衣服的人?那一定是亚格变的……亚格!”达布眼里充满了恐惧,她嘴唇抖动着,“达巴巫师……请达巴巫师……请宝力格!”
亚格是专害胎儿的恶鬼,它喜欢附在胎儿身上吸取母亲的营养,却把胎儿掐死在母亲腹中。
达巴巫师是摩梭人的“博学者”,他们掌握着摩梭人的历史、族谱、迁徙线路,他们懂得天文、地理、医学、哲学和神学等方面的知识。老百姓家里只要有“事”,不论新房升火,生病伤残,还是成丁礼仪,婚礼葬礼,都要请达巴巫师来,或念经作法,或请神驱鬼,或看病抓药,或主持礼仪,或预测凶吉等等。
宝力格则是泸沽湖最有名望的老达巴巫师,他收藏着许多刻在木头、牛皮或龟壳上的秘传卜书,卜书里记载着达巴的经典,轻易不肯示人。传说宝力格法力广大,一张咒符可以镇住三十六个恶鬼。传说宝力格擅长相胎,可以算出胎儿是双眼皮还是单眼皮。但是宝力格毕竟年纪老了,住的地方隔了两个山头,并且又是晚上,能请动他吗?
“这么晚了……要不明天去请吧……”宾玛其珠望着老达布,对她的决策表示异议,“宝力格年纪大了……路远……又是夜里……”
“噢……”达布横了宾玛其珠一眼,很快镇定下来,恢复了一家之主的威严,“明早去请宝力格——我们去经堂,求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第一卷 第三章(1)
阿呀和达布离去了,花房里又恢复了宁静。
他真是可恶的亚格吗?不会吧……那张清逸俊秀的面容又显现在卓玛拉丛眼前,不论眼神还是举止,都有一股超凡脱俗的气质……不,他不会是亚格,绝不会是亚格!凭着直觉,卓玛拉丛可以断定他不会是那个居心险恶的胎鬼。卓玛拉丛拿出玉鱼。它那么精致可爱,握在手里如握住婴儿的小手,特别的亲切。生下来!卓玛拉丛心头冒出一个勇敢的念头,她要把腹中的小人儿生下来,因为这是他留下的种。
“他虽然没有来过我的花房,但他已经是我的阿注了,我肚子里有了他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我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他——我的阿注——定然会带着礼物来认他的骨血的,一定会的……”
想着想着,卓玛拉丛欣慰地笑了。她似乎如了心愿。她用一根彩绳把玉鱼穿起来,挂在脖子上。
“这样我就能和阿注相依相伴了……”在迷幻里,卓玛拉丛回到那刻骨铭心的时刻了:他就坐在她的对面,中间只隔着一堆跳动的火焰,身边是碧波荡漾的泸沽湖……
“你从哪里来?”她芳心暗动。
“我……我来的地方很美……”他不是害羞,而是高傲,无与伦比地高傲,却不让人觉得讨厌,好像他本该如此。
“很美?跟我们这里一样么?青山绿水。蝴蝶们飞来飞去。还有好听的鸟叫声。你听,我就喜欢望着它们!”她嘴里说着“喜欢”两个字时候,脸一下子就红绯绯的了,好像这样也会泄露心里的秘密。
“我们那也有山有水,山银子一样白,河里尽里宝石,闪闪发光的宝石!我们那里还有好看的宫殿!”他始终不愿意直说,故意叫她猜不透。
那是什么地方呢?
卓玛拉丛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实在想不出哪条河流从宝石堆积的河床上流过。
“宝贝,你要记住,你的阿打从一个神奇的地方来,那里有好看的宫殿,有铺满宝石的河流……”
卓玛拉丛轻轻抚摸着鼓胀的肚皮,眼里流露着慈柔的母性的光芒。先前卓玛拉丛还觉得这个大肚皮是强加于自己的异物,此刻她已百般爱怜地接纳它、呵护它了。
波多波多,波多波多,波多波多……”
山路上来了两个人,前面是一个中年妇女,后面是一个老态龙钟的达巴巫师。
老巫师秃顶,脑顶周围残留着一圈稀疏的白发,下巴上白胡子又粗又长又稀就像萝卜须。脸像一个晒蔫的苦瓜,皱不拉叽的。鼻子出奇的小,像一个独子的花生壳贴在上面。手里摇着拨浪鼓,左肩上搭着两个布袋:前面那个布袋是黑的,里面装着诸般法器;后面那个布袋是白的,里面装着常用草药。
聪明的读者,不用说您都知道啦,这两人就是宾玛其珠和宝力格。
宝力格不紧不慢地走着,宾玛其珠走一段路又要停下来等他。
宝力格摇了一会儿拨浪鼓,开口唱道:
“天地山川。日月星辰。草木石土。走兽飞禽。造化万物,皆有神灵。各居其位,各位归真……”
“宝力格巫师,快些走啦。”宾玛其珠急了。
“神目通天,观星察云。过去未来,皆如流水。逆水行舟,步步难行。顺水顺风,一日千里……”宝力格眉头跳了跳,继续唱,继续慢慢腾腾地走。
宾玛其珠无可奈何,她一回头,立即大吃一惊:刚才还在山路上,怎么一回头就到了家门前?
几个阿乌和阿姆在门楼前等人呢,看到宝力格,大家都兴奋起来:
“宝力格来了,宝力格来了!”
“快请进来!”
“我去告诉达布!”
踏进卓玛拉丛的花房,宝力格“噫”地一声,眉毛尾巴顿时翘起来,花生壳鼻子不停地吸着,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左转转右转转上翻翻下翻翻,最后盯在卓玛拉丛的大肚皮上。
达布和宾玛其珠等人屏住呼息,心悬得高高的。
达布忐忑不安地问:“怎么样?”
宝力格抬头望着屋顶,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捋着萝卜须胡子,自言自语地说:“奇了……怪了……先卜一卦再说……是福笑呵呵,是祸门前过……”
宝力格嘟嘟囔囔地,从黑布袋里取出两枚贝壳和一个木盘;他把木盘放在地板上,双手捧着贝壳,双目微闭,念念有词,然后将两枚贝壳掷在木盘中,发出刺耳的“咣当”声。
两枚贝壳竟然竖在木盘中!
贝壳白花花的,木盘黑漆漆的,显得十分怪异。
宝力格惊骇得跌坐在地板上!
“噫!”全家人异口同声地发出一声惊叹。
“宝力格巫师,这……”
“要不要重新卜卦?”
宝力格试探着再一卦,两枚贝壳竟然还是竖着!
“怎么会这样?”达布那双昏花的老眼因惊疑而放出亮光,如同枯井反照。
“这个……想必……这个胎儿……命数太大……不可妄测……不可妄测!”宝力格尽力压制着心中的惊惶,他抖抖索索拾起贝壳,定下神来嘱咐达布,“好好照顾卓玛拉丛,不可轻慢!”
“不求树保了?”达布有些不放心。
“还没有赶亚格呢?”宾玛其珠补充道。
“求树保”和“赶亚格”是达巴巫师通常会举行的仪式,用以保佑胎儿健康发育。
“不用了,不用了,胎儿命数太大,自有神灵佑护。”
“什么时候生产?”
“胎儿命数太大,算不得,算不得。”宝力格连连摆手,“你们把卓玛拉丛安排到一梅去,随时做好生产的准备。”
摩梭人生小孩的地点是相当有讲究的。
正式办酒结婚的,在“一梅”的下火塘生。与长期阿注走婚的,也可以在“一梅”下火塘接生。其它情况都在花房里生,不到“一梅”来。特别是与多个短期阿注走婚怀孕的,谁是生父都弄不清楚,绝对不允许到“一梅”中分娩。
但是宝力格说卓玛拉丛可以到一梅去,老达布哪里敢怠慢?她立即指挥大伙把卓玛拉丛的衣箱和其它物品搬到一梅去,还亲自为卓玛拉丛铺床呢。
“肚子大的像灶锅,这几天也快生了吧,你以后不要出门了。”达布把卓玛拉丛扶上床,打量着那个从天而降的大肚皮说,“我们要准备甜酒、(又鸟)蛋和糌粑,要招待全村的达布和阿姆的。”
家里没有甜酒,重新酿又怕来不及,达布就吩咐宾玛其珠去借些来,她自己去找破裙子——摩梭人生小孩是坐着生的,屁股下要垫一团破裙子。
哪知道过了一个转海节,宾玛其珠借来的甜酒都酸得难以入口了,卓玛拉丛的肚子还安安分分的挺着,没有丝毫分娩的征兆。
达布又去请宝力格。老巫师说什么也不肯来了:“泄露天机,要遭天谴的。你回去告诉达布,一切听天由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