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帝不知如何是好。
此刻人间灯火稀疏了许多,那汪湖泊也黯淡了许多。
她的那盏灯也熄了吗?她会记得我这个陌生人吗?从未有过的遗失感小老鼠一样窜出来,在玉帝体内四处奔突,企图找个出口。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这个意识咕咚一下冒出来,玉帝顿时有些失措。人间一年过去了,她过得怎么样了?朕若不是玉帝……朕就下凡去看望她……这个念头像钓鱼的浮子一样在玉帝心头沉沉浮浮。玉帝第一次因为自己是至高无上的昊天上圣大仁慈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而感到左右为难,就在安天大会上,这个三方十界的统治者还无比自豪呢。
“我”要去一趟人间,这是“我”的私事,就当是去收回那个玉鱼。天宫之物流落凡尘,毕竟不妥。玉帝终于找一个“理由”,他化作一颗流星穿过云隙向下界飞去……
第一卷 第四章
“我从来没有看过鬼胎分娩呢!”
“别瞎说,宝力格都不敢随便说的,你敢?”
“真是蹊跷,宝力格连打三卦,贝壳次次都竖起来,让他没法算!”
“那胎也是奇怪,一怀胎就大得像箩筐,十二个月还没有生产,啧啧……”
“卓玛拉丛的阿注是谁?”
“谁知道?听说是一个白衣人,坐了卓玛拉丛一回猪槽船,吃了卓玛拉丛一条烤巴鱼,卓玛拉丛就怀上孕了。”
“不同床也可以怀孕的?真是难以置信!”
“谁知道呢?说不定他两个在船上就‘那个’了……”
“船那么小,怎么‘那个’啊,格格格……”
“嘘——快到了——”
几个摩梭女人议论着,提着灯笼,向湖边卓玛拉丛家的木楞子走去。
天空悬着一轮冷月,白白的,滑滑的,像贝壳光洁的内壁。月光下山啊树啊屋啊什么的都呈现出清晰的黑影,轮廓边缘描着淡淡的银辉。月光落在涟漪微微的泸沽湖,仿佛漂着无数的银箔。
多么美妙的夜晚!
可是一进入卓玛拉丛家的门楼,女人们立即感觉到一种紧张而不祥的气氛!卓玛拉丛家的阿乌们聚集在一梅外面,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按照摩梭人的习惯,分娩是禁止男人在场的。看到妇女们进来,阿乌们赶紧迎上来,压低声音说:“快进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进入一梅,令人惊骇的景象出现在女人们眼前:
卓玛拉丛穿着一件宽大的对门襟上衣,裸着下(禁止),披散着头发仰坐在火塘前。她双手向后支撑着地面,脸皮白得像纸一样,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在身体下方铺着一团破裙子,羊水和着血水正不停地往下滴,如同屋檐滴水一般。宾玛其珠蹲在卓玛拉丛身边,双手扶着自己的女儿,无比焦虑:“使劲啊,使劲啊!”
难产,卓玛拉丛是难产!
一位年纪较长的妇女赶紧问:“达布呢,还不去请达巴巫师?”
宾玛其珠答道:“达布请宝力格巫师去了……怕他不肯来……”
女人们嘁嘁喳喳地出主意了。
有人问:“卓玛拉丛有阿注的裤子没?”
马上有人答腔:“对,用阿注的裤子擦肚皮!”
摩梭人认为,只要把阿注的裤子擦拭阿夏的肚皮,对着胎儿说:“你阿打在这里,快快出来!”婴儿就会顺利产下来。
卓玛拉丛艰难地摇摇头。
“卓玛拉丛的阿注从没进过家门呢,哪来的裤子?”宾玛其珠又急又无奈,她流着眼泪,用力捶打着胸口说,“山神啊,佛祖啊,你把痛苦分一些给我吧,不要让我的女儿受这么多折磨!”
女人们都止不住地掉眼泪。
这时卓玛拉丛突然痛得哆嗦一下,她感觉到体内那个肉团在往下沉,她想加把劲把那个肉团挤下去,可是胯部又酸又痛,根本使不上劲。
“快出来了?”妇女们围上去扶住卓玛拉丛,不住地鼓励她,“加油,加油,你就要坐妈妈了,阿注就要来看你了——”
阿注就要来看我了?卓玛拉丛眼前闪过那张英俊而高傲的脸,猛然间获得了强大的力量。她不顾一切地绷紧全身肌肉往下使劲,嘴里发出“嗯嗯”的使劲声。—肌肉撕裂的阵痛从下(禁止)爆炸式地扩展至全身,那个温热湿柔的肉团猛然挤出了狭窄的通道。卓玛拉丛顿时觉得整个腹腔都被抽空了,下(禁止)仿佛从阴部被撕裂成两半,腹腔内壁如同无数利齿噬咬。
“哇——哇——”响亮的哭声响彻屋宇。
好了,生下来了!一种做母亲的幸福感觉当头淋下,与来自(禁止)的巨大痛苦交织一起。卓玛拉丛的意志力刹那间崩溃,如同泄了气的气球人仰面瘫倒在地上。
一梅顿时喜气洋洋,人语鼎沸。
“生下来了!生下来了!”
“是个女儿!”
“出了那么多血……”
宾玛其珠小心翼翼地把孩子从血泊里抱起来,放在早已预备好的襁褓里。女婴的皮肤嫩嫩的,红红的,头发湿湿的贴在额前,可爱的眼睛就像黑玛瑙!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让我看一眼……”卓玛拉丛脸色苍白如纸,声音越来越微弱。可是女人们都沉浸在兴奋当中,谁也没有注意到。
“恭喜你,生了一个女孩子,长大了是泸沽湖畔最漂亮的花儿!”
“这个女儿哭声响亮,将来持家有方,儿孙满堂!”
“明天来吃糌粑,喝甜酒!”
“先喂她吃奶!”
“对对对,先吃奶!”
宾玛其珠解开卓玛拉丛的上衣扣,把小孙女放在女儿的怀里,她感到无比欣慰——自己的女儿已经完完全全成为一个妇人了。
那张可爱的小嘴在妈妈(禁止)上拱来拱去,一找到(禁止)就紧紧噙往,贪婪地吮吸起来。
卓玛拉丛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可是生命之灯已经燃到最后时分。她无力答谢亲人和乡亲的祝福,只是傻傻地望着自己的女儿,她在女儿可爱的小脸蛋上找到了他的影子:那鼻子那眼,多像他啊——难道不能见他最后一面了么?
卓玛拉丛用尽最后的一丝力量把颈脖上的玉鱼取下来,亲手为女儿挂在脖子上,然后手一松,闭上了眼睛……
“卓玛拉丛!卓玛!卓玛!”宾玛其珠焦急地呼唤着女儿,“你醒醒,醒醒啊——”
“她流血太多,想办法止血!”
“宝力格怎么还不来?”
“达布亲自去请了……”
“我去叫人!”
屋里的人们乱成一团。
索命鬼面无表情地飘进一梅,他身体扁扁的,像一个纸剪人一样从人缝里游进去,手一扬草索就套在卓玛拉丛脖子上了:“卓玛拉丛,你阳寿已尽,跟大爷去阴司报道!”
卓玛拉丛急了:“我不去,我还要照顾孩子呢。”
索命鬼毫无恻忍之心,他冷冷地说:“你的命数是阎罗王定的,大爷只是奉命行事,跟大爷求情有什么用?‘阎王叫你三更死,不敢留人到四更!’快走吧,误了时辰本大爷吃罪不起!”
卓玛拉丛哭哭啼啼地说:“我倒没啥,只是苦了这个孩子,一生下来就没了奶吃……”
“走吧走吧,要说你森罗宝殿上说去!”索命鬼草索一抖,不由分说地拉着卓玛拉丛的魂魄走了。
屋里的妇人们看不见这一切。婴儿却甩开(禁止),张开小嘴嚎啕大哭……
“让开,让开,宝力格巫师来了——”外面传来老达布气喘吁吁的声音。
屋里的人们赶紧闪开一条道让达布和宝力格进来。
“流了好多血!”一位妇女说道。
“救救我的卓玛……求求你……”宾玛其珠跪坐在卓玛身边,泣不成声。
宝力格望望卓玛拉丛,她的眼睛闭着,脸皮纸一样白,嘴唇乌青。
“迟了,来迟了——”宝力格巫师伸手探探卓玛拉丛的鼻息。
“不,卓玛没有死,你要救她——”宾玛其珠发疯似的抓住宝力格巫师的肩膀,用力摇晃着,“你要救救我的女儿!呜呜……”
宝力格没有挣扎,任凭宾玛其珠长长的指甲掐入皮肤。他迟滞的目光无声地宣布了一个无情的消息。
屋里屋外的人们都哭起来。宾玛其珠放开宝力格,哭倒在地上。
“门外的阿乌快去放火统,再去两个人抬水,要洁净的湖水,为死者洗尸。”宝力格从容不迫地吩咐人们,“宾玛其珠,别哭了,去为卓玛拉丛准备一套衣服吧。绣花鞋底要扎七个洞,黄泉路上沙子多,鞋底漏沙好赶路。达布,你也擦干眼泪,你要把持大局,派人向村里的老人和亲戚报丧。其它的人还楞着干什么?快将卓玛拉丛扶起来,趁着余温尚存……”
宝力格虽然很老了,对付这种场合却是小菜一碟。他指挥人们将卓玛拉丛扶坐起来,将她的双手叠放在胸前,并在手掌上放上一盏油灯。
“手掌油灯亮堂堂,黄泉路上有方向——”
宝力格突然打住了。他发现所有的人都屏息静气,以一种奇异的目光望着他背后。
达布怀里的婴儿也停止了啼哭,在津津有味地吮着达布的食指头。
宝力格缓缓转过身,只见一个白长衫的男子站在门口,从他身上发出一种不可见的光,使屋子变得明亮起来。刚才还喧闹杂乱的屋子,一下子变得静悄悄的。湖风从屋顶上掠过,有树叶掉落在屋顶,发出极轻的声响。
白衣人望着孩子,望着孩子胸前的玉鱼。老达布赶紧把孩子递给他,没有人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
宝力格发现不速之客那一件白长衫竟然没有缝纫的痕迹!
“他的衣服——”宝力格张嘴说话却发不出声音,他发现自己哑巴了,心中又是惶恐又是后悔,天衣无缝,天机是不可泄露的啊!
……
玉帝来到泸沽湖上空时,索命鬼和卓玛拉丛正从木楞子出来。
玉帝赶紧躲藏在一朵大云后面,他眼睁睁地看着卓玛拉丛被索命鬼用草绳牵着,一步三回头地远去,他的心像被一只大手无情地揪着,揉着,痛得痉挛。
玉帝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助。
这种感觉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它让玉帝对自己产生了新的认识。即使是孙悟空大闹天宫,玉帝都没有这样的求助无门的惶惑。不就一个妖猴么?巨灵神挡不住还有四大天王,四大天王挡不住还有哪咤,哪咤挡不住还有二郎神,二郎神挡不住还有太上老君,观音菩萨,万不得已还可以请如来佛祖——天上地下,仙家佛家道家,哪个不听朕差遣为朕护驾?可是,朕却不能将她从索命鬼手中解救出来,也不能去地府把她的名字从生死簿上除掉——不能,万万不能!那样朕将身败名裂,还有何面目做三界之帝?玉帝望着泸沽湖,湖里面的月亮和天空的倒影不停地扭曲,变形,让他产生一种天宫崩坍的幻觉,他不由打了个冷颤。
“她是凡人,朕是天帝,两人只不过是一面之缘,朕犯不着为她做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