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汐的声音平板而温暖,她掩上殿门,一字一句说:“皇上紧张的是子嗣,并不是恬嫔小主。娘娘这样说,实在是太抬举恬嫔小主了。”
我瞬间醒神,不觉黯然失笑:“瞧我糊涂了,见皇上这样紧张我也胡思乱想了。”
槿汐扶我到床上坐下,道:“那边那种场面,娘娘有身孕的人是见不得的,会有冲撞。不如让奴婢伏侍娘娘睡下吧。”
我苦笑:“哪里还能睡,前前后后闹腾了一夜,如今都四更了,天也快亮了。只怕那边已经天翻地覆了,皇后她们应该都赶去了吧。”我复又奇怪,感叹道:“好好的恬嫔怎么会小产了呢?她也是,来来回回闹了那么多次不适,皇上这一次没去,倒真出了事。”
槿汐见我睡意全无,沉思片刻,慢慢道:“娘娘入宫以来第一次有别的小主、娘娘小产的事发生在身边吧,可是咱们做奴婢的,看见的听见的却多了,也不以为奇了。”她见我神色惊异,便放慢了语速,徐徐道:“如今的恬嫔小主、从前的贤妃娘娘、华妃娘娘、李修容、芳贵人都小产过;皇后娘娘的皇子生下来没活到三岁,纯元皇后的小皇子产下就夭折了;曹婕妤生温仪帝姬的时候也是千辛万苦;欣贵嫔生淑和帝姬的时候倒是顺利,悫妃娘娘也是,可是谁晓得皇长子生下来资质这样平庸。”她叹气:“奴婢们是见得惯了。”
我听她历历数说,不由得心惊肉跳,身上一阵阵发冷,拿被子紧紧团住身体。门窗紧闭,可是还有风一丝一丝吹进来,吹得烛火飘摇不定。我脱口而出:“为什么那么多人生不下孩子?”
槿汐微微出神,望着殿顶梁上描金的图案,道:“宫里女人多,阴气重,孩子自然不容易生下来。”
我听她答得古怪,心里又如何不明白,亦抱膝愣愣坐着,双膝曲起,不自觉地围成保护小腹的姿势。
她静静陪着我,我亦静静坐着。我呆了一晌,忽然问:“槿汐,你以前是服侍哪个主子的?”
她道:“奴婢是伺候钦仁太妃的。”
“那再以前呢?”
“奴婢不记得了,左不过是服侍主子们的,只是这个宫那个宫的区别。”
我不再言语,环顾周遭锦被华衣,幽幽长叹了一声。
槿汐道:“娘娘不要难过。”
我神情悲凉如夜雾迷茫,低叹:“你以为我只是为自己难过么?恬嫔这一小产,我只觉得唇亡齿寒,兔死狐悲啊!”
这样禀烛长谈,不觉东方已微露鱼肚白的亮色。我方才觉得倦了,躺下睡着。醒来已经是中午了,我乍一醒来,忽见玄凌斜靠在我床头,整个人都是吃力疲惫的样子,不由一惊,心疼之下忙扶住他手臂道:“皇上。”他只是不觉,我再度唤他:“四郎——”
他朝我微笑,笑容满是沉重的疲倦,他说:“你醒了?”
我“恩”了一声,正要问他恬嫔的事,他的语气却哀伤而清冷地贯入,他说:“恬嫔的孩子没有了。”玄凌把脸埋入我的手掌,他的脸很烫,胡渣细碎地扎着我的手,声音有些含糊,“太医说五个月的孩子手脚都已经成形了。孩子……”他无声,身体有些发抖,再度响起时有兽般沉重的伤痛,这一刻,他不是万人之上的帝王,而是一个失去了孩子的父亲:“朕又失去了一个孩子,为什么朕的孩子都不能好好活下来?难道是上天对朕的惩罚还不够么?!”
我想他是难过得糊涂了,我无比难过,心酸落泪。无声地软下身子,靠在他胸前,轻轻环住他的身体。我贴着他的脸颊,轻声温言道:“四郎一夜没有睡,在臣妾这里好好睡会儿吧。”
他“唔”一声,由着我扶他睡下。他沉沉睡去,睡之前紧紧拉住我的手,目光灼热迫切,他道:“嬛嬛,你一定要把孩子好好生下来,朕会好好疼他爱他。嬛嬛!”
我温柔凝望他憔悴的脸庞,伏在他胸口,道:“好。嬛嬛一定把孩子生下来。四郎,你好好睡吧,嬛嬛在这里陪你。”
他攥着我的手睡去。我看着他,心中温柔与伤感之情反复交叠。我忽然想起,他自始至终没有一字半句提起恬嫔,这个同样失去了孩子的女子的安危。
我心底感叹,玄凌,他终究是凉薄的。
第六十二章 渔翁
过了两日,玄凌精神好了些,依旧去上朝。他的神情很平静,看上去已经没有事了。前朝的事那样多,繁冗陈杂,千头万绪。容不得他多分心去为一个刚成形的孩子伤心。况且,毕竟他还年轻,失去了这一个孩子,还有我腹中那一个。再不然,后宫那么多女子,总有再怀孕,再为他产子的。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恬嫔也自昏迷中醒来。然而她醒来后一直哭闹不休,说是自己的孩儿是被人陷害才没了的。直闹得她宫里沸反盈天,鸡犬不宁。
皇后本以为她是伤心过度,着人安慰也就是了。然而这日下午敬妃在我殿中闲坐,谈论了一会儿我养胎的情形,又说及恬嫔小产的事。
她见四周并无闲人,压低了声音道:“恬嫔这次小产很是奇怪呢。”
敬妃从不是饶舌的人,她这般说,自是有些把握的了。我本就疑心,听她如此说,心里“咯噔”一跳,面上只作若无其事,依旧含笑:“怎么会呢?恬嫔不是一直说胎动不安么,小产也不算意外了。”
敬妃的缣丝繁叶衣袖宽广,微微举起便遮住了半边脸颊,她淡淡一哂,不以为意道:“她说胎动不安其实咱们都清楚,不过是向皇上争宠撒娇罢了。我常见她在宫里能吃能睡,哪里有半分不适呢?”敬妃再度压低声音:“听为恬嫔医治的太医说,她一直是好好的,直到小产那日。服下的药也没有事,只是在吃剩的如意糕里发现了不少夹竹桃的花粉。”
我不懂,疑心着问:“夹竹桃?”
敬妃点头,“太医诊了半天才说这夹竹桃花粉是有毒的,想来恬嫔吃了不少才至于当晚就小产了。”敬妃叹气,“宫中不少地方都种了夹竹桃,谁晓得这是有毒的呢?还拿来害人,真真是想不到啊。”
我的心一度跳得厉害,迟疑片刻,方问:“那……如意糕是御膳房里做的么?”
敬妃微微迟疑,摇了摇头:“是悫妃送去的。”
我抬头,对上她同样不太相信的目光。敬妃的声音有些暗哑,慢慢述说她所知晓的事:“本来恬嫔有孕,外头送进去的东西依例都要让人尝一尝才能送上去。可是一来是悫妃亲自做了带去的,二来悫妃的位分比恬嫔高出一大截,且是皇后要她去教导恬嫔的,她这人又是出了名的老实谨慎,谁会想到这一层呢。而且听那日在恬嫔身边伏侍的宫女说,是悫妃先吃了一块如意糕,恬嫔再吃的。”敬妃顿一顿,道:“宫中种植夹竹桃的地方并不多,而悫妃自己宫苑外不远就有一片。若说不是她做的,恐怕也无人相信。”
我依照她说的细细设想当时情景,以此看来在当时的确是无人会怀疑悫妃会加害恬嫔的。然而我疑惑:“就算悫妃下了夹竹桃的花粉,她又何必非要自己也吃上一块?恬嫔爱吃如意糕人人皆知,就算她不吃,恬嫔也会吃下许多,这样做岂不矫情?悫妃动了杀机,可是因为皇长子的缘故么?母亲爱子之心,难道真是这样可怖?”
敬妃道:“究竟如何我们也只是揣测,皇上自然会查。也不能全怪悫妃,恬嫔因孕连封两次本就已经遭人非议,她还这样不知检点,半夜从你宫里把皇上请去了好几次。妹妹你可知道,不止你这里,连悫妃、曹婕妤那里她都让人去请过。你是大度不说什么,可是难保外面的人不把她视作了眼中钉——你也知道,皇上本来就少去悫妃那里,难得去一次就让她请走了,能不恼她么?加之皇上现在膝下只有悫妃的这一个皇子……”敬妃不再说下去,只是用手指捋着团扇上垂下的樱红流苏。
敬妃所说也在情理之中,何况后宫众人大概也都是这样看的。我本还有些怀疑,蓦地想起那一日在皇后宫中,扑出伤人的松子即是来自悫妃怀中,不由得也信了八分。
我低头默默,道:“恬嫔是也太张狂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别说悫妃了。如今她的孩子还没生下来就这样目中无人,万一生下皇子,悫妃与皇长子还有好日子过么?可见为人还是平和些好。”
敬妃深以为然,“何况她这次能晋封为嫔,听陆昭仪说是恬嫔自己向皇上求来的,说的是怀着男胎所以胎动才如此厉害。”
我微微吃惊:“果真么?那也太……”
敬妃杏眼微阖,长长的睫毛微微覆下,她的语气低沉中有些轻松:“说实话,其实恬嫔这一胎除了上面,没有人真心盼她生下来。悫妃使她小产,不知道多少人暗地里拍手称愿呢,也是她为人太轻狂了。”
敬妃很少说这样露骨的话,她没有孩子,恬嫔也不会与她有直接的利害冲突。今朝这样说,大抵也是因为平日里不满恬嫔为人的缘故。
然而她的话在耳中却是极其刺耳。仿佛在她眼中,我也是盼着恬嫔小产的那一个。可是暗地里扪心自问,听到恬嫔小产是那一刻,我竟是也有一丝快意的。我甚至没有去关心她的生死,只为玄凌关切她而醋意萌发。或许我的潜意识中,也是和敬妃她们一样厌恶着她,甚至提防着她的孩子降生后会和我的孩子争宠。
我黯然苦笑,难道我的心,竟已变得这样冷漠和恶毒?
半日我才醒过神来,道:“皇上已经知道了么?”
“晌午才知道的,皇上气得不得了,已经让皙华夫人和我去查了。皙华夫人最是雷厉风行的,想来不出三日就会有结果了。”
敬妃依旧叹息:“那如意糕上洒了许多糖霜,那颜色和夹竹桃的花粉几乎一样,以致混了许多进去也无人发现。这样机巧的心思,真难想象会是悫妃做的。她平日里连蚂蚁也不会踩一只,可见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正说话间,小允子进来,见敬妃也在,忙擦了擦额头的汗,规规矩矩请了个安,这才说话:“悫妃娘娘殁了!”
我一愣,与敬妃飞快对视一眼,几乎是异口同声:“什么?”
小允子答:“刚刚外头得的消息,皙华夫人去奉旨去悫妃宫中问恬嫔小产的事,谁想一进内殿竟发现悫妃娘娘一脖子吊在梁上直晃荡,救下来时已经没气儿了。听说可吓人呢,连舌头都吐出来了……”
小允子描述得绘声绘色,话音还未落下,敬妃已经出声阻止:“不许瞎说,你主子怀着身孕呢,怎么能听这些东西?!拣要紧的来说。”
小允子咋了咋舌,继续道:“听悫妃身边的宫女说,悫妃娘娘半个时辰前就打发他们出去了,一个人在内殿。如今皙华夫人回禀了皇上,已经当畏罪自裁论处了。”
我心下微凉,叹了口气道:“可怜了皇长子,这样小就没有了母亲。”
敬妃看着从窗外漏进地上的点点日光,道:“当真是可怜,幸好虽然没有了生母,总还有嫡母和各位庶母,再不然也还有太后的照拂。”
我微微颔首,略有疑惑,“只是虽然件件事情都指向她,悫妃又何必急着自裁。若向皇上申辩或是求情,未必不能保住性命。”敬妃明白我的疑惑。这事虽在情理之中,然而终究太突兀了些。
她道:“即便皇上肯饶恕她,但是必定要贬黜名位,连皇长子也不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