价到自己满意为止,就连对她也不例外。不过允禟说琴书真好听,没有啰嗦的离愁别恨,就光是数落这些流光溢彩的尘世。
马车在智化寺外停下,她在那嬷嬷搀她下车的时候扫过一眼,那张脸阴森干瘪,像府上的青石影壁。允禟在的时候何时用过这样的人,看一眼便够他胆战心惊了。瑞玉说道:“佟姑姑,我进去点盏佛灯,这里的灯花,你拿去散一散,也好走个百病。”
佟嬷嬷回道:“我伺候福晋进去,再回府散灯花吧,也好有个照应。”
瑞玉不答话,径直向里走,影壁后的正院子熙来攘往,好些孩子,倒是比成人还多。一个女孩子打着兔爷灯,丁零当啷跑过来,在瑞玉面前端端正正绊了个跟头。瑞玉心中一动,搀起她,见棉袄上都打着补丁,想着是穷人家的孩子,便在荷包里掏出几个小金锞子给她。孩子乖觉懂事,朝瑞玉拜拜,佟嬷嬷撵道,“行啦,拿了东西快走吧。”那孩子瞧了佟嬷嬷一眼,说道,“这个大婶今天身上不干净,也敢进佛寺来,小心玷污了佛祖,咒你投胎牛马道。”佟嬷嬷翻眼瞪道:“你说什么?”瑞玉打量道:“难不成你来了月事。”“哎呀,”佟嬷嬷叫道,“真是奇了,她怎么知道的?来月事莫近佛,奴才竟忘了,罪过罪过。”说罢朝正殿方向拜了拜,“福晋,奴才不进去了,您可利索着点。”说着又带着几分虔敬的神色看了眼孩子,转身走了。那孩子提起兔爷灯,瑞玉晃了一个照面,竟是个男孩,只是穿着红绫袄,梳着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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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抓髻,扮成了女孩子。瑞玉心下诡异,却一笑便过去了。
她进殿中替红丫儿供了盏祈福的长明灯,又跪拜佛祖低声祷祝,无非是为红丫儿允禟二人,目光之余却发觉一个人盯着自己看,着眼一望,是个中年男人,素白长衫,靛青比甲,面容干净,透着几分阴柔,却刻意在下巴上留着几点须。她觉得眼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那人见她发觉了自己,有些失措,张皇而去,拖着一条跛腿。瑞玉猛然叫道,“柳卿侬!”
这个柳卿侬像是瑞玉贴身抽出的一根落发,她知道他的来处,却记不起他何时消失。那曾经在她的生命中划过重重一笔的人物,沉寂了些许年,随着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又忽然出现,不适宜去问好,因为她跟他没有交情,相反还曾经有过恨意。但是此刻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很微妙,微妙得可以在一瞬间化敌为友。她问道,九爷给你去信吗?
他笑了,两个大男人,写什么信啊。
他给他儿子也写信啊。
他不给我写……没功夫吧。
经阁前的院子很静,没有太多的花灯,也不会有人来,瑞玉的手抚过一株老槐树,“哦,那你也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了。”
“九爷也不给您捎信吗?”
“极少,只报个平安。府里从前的人都被撤了去,换了些新人,皇上给换掉的,什么都要过问,许是他也不敢写什么,其实我无所谓他写不写,我只是想知道他过得怎么样……”她哽咽了,心想在柳卿侬跟前哭,成什么了?可是她在宝琪跟前都很少哭,这会子不知怎么的,只是觉得委屈。
“九爷那里不会坏到哪儿去。”他静静说道,声音柔朗。
“你怎么知道?”
“他这人随性,穷乡僻壤也能让他拾掇出小西天来,再说又天高皇帝远的,没人给他气受。”
“哦。”她像是吃了定心丸,缓了口气,“他临走说要接我过去,可是一直没信来。”
“那里苦。”卿侬本来无动于衷,可一开口便是体贴的话。虽然是高高在上的福晋,可那柔弱如水的样子,总让人不忍拒绝。卿侬能够体会允禟,他不自觉地充着允禟的样子,好像心里也在想念他。
“我自己没自由,不能在信里写这件事,本来想求八嫂帮我,可眼下这种光景,也怕拖累了她,你帮我捎信给他,你写的,他们查不到。”
“我这里没人管,寄到那头,兴许也会有人盘查的。”
“那怎么办……”她低声啜泣,像只受欺负的小鸡。“要不等红丫儿把孩子生下来,你就带我去找他,到那边就好办了,即使皇上怪罪,生死由他。”
他束手无策,只得直说,“不是那么容易的。西北太远,你我怎么走得到。”这道理太浅显,像是给小童子的启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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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敷衍。
“死在半路上也好,在北京我真是一刻都呆不下了。”她抹着眼泪,他只是闷头无语。她叹道,“算了,说说罢了,我是太不知深浅了,只是,很久没见着一个贴己的人,可以倒一倒苦水。”
他点头谅解,那红绫袄的小男孩蹦蹦跳跳跑了来,张口唤道,“爹!”
“他是你儿子?”瑞玉惊诧。
他摸着孩子的头,“是抱来的,没爹妈,我教他学戏,不是什么好行当,却总算饿不死。”
瑞玉说:“这孩子灵气。”孩子从兜里掏出金锞子晃给卿侬看,“这个姑姑给的。”
他笑道,“这个古灵精怪的,外面还有几个,都比他老实。”
“外面那些孩子都是你带来的?”
“正月十五,带他们来听佛音祈福。我养他们,是当初拿了九爷的钱,这是为他发愿祈福许行的善事,他会有好造化,您心好,也会有好造化。”
和尚在正殿唱诵起心经,瑞玉心中感激,点头道,“真好,”她看看月亮,“要我回去了,免得麻烦。”
“姑姑,你别怕她。”孩子嚷道。瑞玉回眸一笑,像烟花轻绽,又瞬间消隐。
“允禟,心里想着你,就什么也不怕了。”她冲着高渺的西天兀自喃喃。
一排闪亮的翡翠麻将被推倒,那光亮实在刺目,允禟兴高采烈地一只脚登上板凳,说道,“三杠自摸大四喜,和了!”
众人应和着,“九王爷真厉害!”鸭蛋脸的姑娘最高兴,撒娇地推搡着他,刚搭上手,还是有些矜持,偷眼看他无所谓,甚至一把揽住了她的腰,才愈发放心大胆了,把这倡家本事练得越发驾轻就熟,他和了牌,心情也痛快,余下的便水到渠成了。
整个望月楼最漂亮的姑娘,不是白来的。老鸨子领了一排姑娘让允禟挑,他乜斜着眼横扫过去,就是她。她脸蛋不算是绝色,鸭蛋脸丹凤眼,皮肤也不白,甚至在这一排里面,第一眼都未免最出众。可是身段顶顶漂亮,寒冬时节却都包裹在厚厚的棉衣里,不是风月老手,第一眼是看不出来的。由此她知道允禟真的见过世面,又有一番卓然的态度,与他肩背相倚,嗅得他身上的安息香,心中竟有几分砰然的忐忑。
允禟趁人码牌,便拥着她摇了摇,“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狡黠一笑,“刚才妈妈不是把我们的名字都念了一遍给您听么,您猜呢?”
他想想,“唉呦,我刚才听她们说灵玉灵玉的,你叫灵玉吧?”
她撅起嘴来,“人家不叫灵玉,人家叫惜雪。”
他嘻哈一笑正要打趣,听仆从进来禀,楚宗大人又来了。他不屑地哼了一声,“让他等着。”
老鸨子见缝插针地躬上来,“九王爷,今儿点哪个姑娘啊?”
允禟正欲作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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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又进来催,楚大人说带了皇上谕旨,您再不出去迎,他就闯进来了。允禟怒拍桌子,“那就让他进来,老子还去接他不成!”再看一眼满脸堆笑的老鸨子,似乎是想挽回面子,随口说道,“就灵玉吧。你们都先下去。”
惜雪怕是他口误,特意等着跟允禟的目光碰上一眼,才悻悻离去了。允禟赶楚宗进来前就仰躺在床上了,楚宗一进来,他翘起二郎腿,说道,“这大过节的,你还真闲啊,老往我这儿跑。”
楚宗道:“九贝子,起来接旨啊。”
允禟长叹道:“唉,我这儿一起来就头晕目眩的,跪也跪不下,躺着勉强还能支撑着。就这么着吧。”
楚宗道,“您要是不起来,奴才可得照实禀奏皇上去了。”
允禟巴望着屋顶道,“你就说我重病自身,勉行再三终不能起坐,唯有仰卧接旨吧。”
“你!”楚宗横眉立目,却终于按耐住火气,说道,“自作孽不可活,既然您都这么不在乎,奴才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奴才只是个传令官罢了,生杀都在皇上。”
允禟打了个酒嗝,揉着肚子道,“这话说得明白,你就甭拿着鸡毛当令箭啦,皇上训不训在他,我跪不跪在我,你拿自己当根葱,可没人拿你蘸酱呢。”
楚宗含着怒气,“您有脾气别跟奴才发,您跟皇上较劲去。”
允禟道:“我跟你发火犯得着吗,是谁狗挑门帘子呢?”
“成成成,奴才没工夫打这嘴仗,”他一板一眼,“皇上谕旨,九贝子接……”他看允禟这样子实在不成,也不多说,直接念叨起来,带着义愤的口吻,像是在撒气,“九贝子允禟,行事悖谬,在西宁地方,纵容家下人,生事妄为,特发谕旨,著都统楚宗往彼约束……”
允禟听得满是气,从床上滚坐起来,“当初他让我来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我来了,不在他眼皮子底下让他心烦了,在这儿他横竖还是看不顺眼,不顺眼,他看得着么!这也不让做那也不让做,我做什么了?我能做什么呀,这穷地方能有什么呀?我还不如做和尚去呢我!”
楚宗也懒得纠缠,说了句好自为之便甩袖子走了。允禟气得躺回床上瞑目养神,未几略微感觉床前衣带窸窣而动,睁眼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颤巍巍站在跟前,他没好气问道,“你谁呀?”
“我是……是灵玉。”
“唉?灵玉不是那个……”他想了想,“哦,对,她说她叫惜雪来着。”他烦躁地拍拍脑门,翻身起坐,见这个女孩形容尚小又面黄肌瘦的,想把她撵出去,她却忽然扑通一声跪下,“民女今儿伺候不了王爷,请王爷恕罪。”
允禟觉得好笑,反问道,“有什么伺候不了的?”
她小声说,“我来了月事了。”
他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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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她,“那怎么还来?”
她回:“我不敢说,怕妈妈打我。”
他有点倦了,打着哈欠说,“那你不怕我打你啊?”
她忽然哭起来,手指重重揉着眼皮,更像小孩子。“行了,你走吧。”允禟拉开被子想要睡觉。
她哭得更凶了,“可是,可是我也不能回去,我要是回去了,妈妈一定以为我没伺候好爷,更会打我的。”
他倒是发不起脾气,仿佛一天的气都在刚才撒完,他只是倦了,怨着天,尤着人,长叹一声,“那你还不伺候着!”
灵玉给他宽衣,然后囫囵蜷在他身边躺下,像只老实的小猫,很快睡着了。他想即使想帮她,也可以派人送她回去跟老鸨说清楚的,为什么要留下她?原来心无杂念的时候,他也寂寞,也会依恋一个叫玉的女孩。
这里唯有夜是好的,静得像世外桃源,他想起瑞玉了。
今儿是过节呢,亲王府送来的青丝玫瑰元宵,悦离吃了两个。每到节上,她便畏惧王府送吃食,因为皆是跟小时候一样的味道,却不似从前那般吃着热闹,让她不知如何应对。在外独居这几年,每每午夜梦回,还是要回到当初。小时候的印象真是要命,任你这一生天风海雨,它就像拢在生命源头的一团云雾,永远不会消散,那般酣甜的,静谧的,宛如摇篮中一场美梦,醒来见窗外挂着雨后的彩虹。她似乎对允禩已没有什么恨意,至少没有外表上佯装的那样厌烦。日子太久,她累了,又或者对于一个做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