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无疑是一家下三流的暗娼。
这里的女人都很便宜,你只需要花很少一点钱,就会有很多女人抢着陪你。那些没有多少钱,或者是舍不得花钱的男人,就可以到这里来装装大头。
这里的女人也并不漂亮。虽然她们的脸上总是打了厚厚一层的粉,可是在灯光下还是掩不住她们中大多数人脸上那越来越多的皱纹。
在这里,在她们身上,你能最真切地看到两个字——生活。
每个人都要生活。
为什么而活?不知道。不为什么。人只要还活着,就要活下去。
怎么活下去?只要有男人想买,就会有女人要卖。
人类这种最原始的交易方式,从千年之前就已存在,千年之后,仍将继续存在下去。
这里不是花满楼和陆小凤应该来的地方。他们不管怎么看,都不属于这里。所以他们一进来,就有很多人在看着他们。
陆小凤没有看这里的人,一个都没有看,只是问花满楼:“你的这个朋友叫什么名字?在这里干什么?”
“她叫张九娘。”花满楼道,“她在这里唱歌。”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她在这里三十年,只唱一首歌。”
陆小凤问:“什么歌?”
花满楼正要回答,就忽然听见人群喧哗起来,有人叫了一声:“九娘出来了!”
几乎所有的男人都站了起来,目光投向同一个角落。
一个女人从这个角落里走出来,一个穿着红装的女人,很美丽的女人。
看来这里所有的男人都是来等这个女人的,等这个叫做“九娘”的女人。
她的确是个值得等的女人。陆小凤也不得不承认,就算是他,也很少看得到她这样美丽的女人。
她虽然穿的是红装,却连一点妆也没有画,只是随随便便地绾了一下头发,发丝散乱。
她只是懒懒散散地走出来,容颜憔悴而疲倦,可是满室的光彩却都在她一个人的身上。
男人立刻想围上去,却都被一个拉三弦的老头拦住了。一个满脸皱纹,连头发都快白尽的老头。
他有一双干枯却奇巧的手,这双手只在一把很普通而残旧的三弦上拂过,三弦却像活了一样,突然发出振人心魂的颤声。
三弦是种悲哀的乐器。它的弦连续快速地振动时,仿佛已将弦连在了你的心上。每一下颤抖,拨动的都几乎是你的心弦。
这位老人无疑是位很熟练的三弦家。
弦声从一响起,就一下下地发颤,一声声地发抖,似乎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一个字,全在这弦声中像水珠一样地跳跃着四下溅开。听得陆小凤几乎要忍不住伸手去按住自己的心。
张九娘开始唱了。就在这痴狂而颓废的人群中,用懒懒散散的女声唱起了一首很老的歌,一首早已经被世人遗忘在某个角落的歌。
“有过多少往事
仿佛就在昨天
有过多少朋友
仿佛还在身边
也曾心意沉沉
相逢是苦是甜?
如今举杯祝愿
好人一生平安
谁能与我同醉
相知年年岁岁
咫尺天涯皆有缘
此情温暖人间。”
她的声音并不是绝顶优美的那种,而是充满了疲倦和哀伤。但是从她的口中唱出来这首歌,就像是在听一个古老而寂寞的故事,让你在不知不觉间,心已被感动。
更让陆小凤觉得感动的却是,在这样一个颓废而颠狂的地方,竟然还会有人唱这样的歌。
他忍不住问花满楼:“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花满楼道:“好人一生平安。”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了。”
花满楼问:“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这里的确是个值得来的地方。这里有一个值得等的女人。”
并不长的歌词,张九娘反复地唱了三遍。三遍之后,弦声就慢慢地停下来。
她的人看上去仿佛更憔悴、更疲倦了。
她的目光扫过眼前的男人,忽然就悠悠地向花满楼和陆小凤的方向飘过来。
“坐下来。我们等她。”花满楼向陆小凤说。
他们坐下时,张九娘也越过一重重的男宾,来到他们。
陆小凤的眼晴在盯着她的脸。
她懒懒散散地坐了下来,拿过陆小凤面前的酒杯。
陆小凤立刻拿起酒壶,为她倒酒。
她举杯一饮而尽,陆小凤再为她倒满。他们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她一连干了五大杯,才抬起头看着陆小凤嫣然一笑,说了一句话:“你就是陆小凤?”
陆小凤伸手摸着嘴上本来长胡子的地方,笑了笑,道:“我只有两条眉毛,你也认得我?”
“花满楼跟我说过你。”她连说话的声音都是懒懒散散的,仿佛久已对人生厌倦,对任何事都已不在意。
张九娘是花满楼的朋友,却不是陆小凤的朋友。陆小凤从来也不知道有她这样一个女人。
她又在喝第六杯酒。
那位白发而衰老的老人,现在也已收起三弦,来到她的身后,安静地站着,仿佛就是她的保镖。
还有很多很多的男人,都在远远近近地看着她,看着他们这一桌。
“这里有很多人在等你。”陆小凤忽然对她笑了笑。
她抬眼,看着陆小凤,又是那懒懒散散的一笑,道:“我一直以为四条眉毛的陆小凤是个楚霸王似的人物,却想不到,你竟然长得很漂亮。”
陆小凤只能苦笑。
“陪我聊聊天吧。”她抬眼,看了一眼天上的弦月,“花满楼拜拖我,要我陪你聊聊天。不知道你介不介意陪一个我这样年纪的女人聊天?”
她脸在凄清的灯光下看起来更美,但是她脸上的皱纹却也有很多照了出来。
“我求之不得。”
陆小凤也抬头看了一眼月光,再看向她的脸。他忽然发现月光已消失。
她又在喝第七杯酒。
花满楼面对着他们,忽然道:“九娘,不要再喝了。”
张九娘叹了口气,喃喃道:“是啊。不能再喝了。不然又只能跟你们说醉话了。”
陆小凤却笑了笑,道:“世上的人,又有几个说的不是醉话?既然要喝,为什么不喝醉?既然要说,为什么不说醉话?”
他忽然也为自己倒满了一杯酒,一干而尽。
张九娘凝视着他,忽然又嫣然道:“看来你果然是陆小凤。我已有很久没看见你这样的男人了。难怪有人会那么喜欢你了。”
陆小凤忍不住问:“谁喜欢我?”
张九娘盯着他,道:“你竟然不知道!有个人一直在你的身边,安静地喜欢了你这么多年,你竟然都不知道?”
花满楼在这时候打断他们:“你已经醉了,九娘。”
张九娘的目光飘过花满楼的脸,又飘向远方,半天才叹气道:“也许我从三十年前开始,就再也没清醒过。”
“三十年前?”陆小凤看着她。
“是的。三十年前,就是我男人放弃我的时候。”她又举起了第八杯酒。
“他一定不是个聪明的男人。我若是他,我绝不会放弃你。”陆小凤又为她斟满一杯酒。
张九娘忽又笑了笑,轻轻拍了拍陆小凤的肩,道:“你真的很会讨女人的欢心。但是,你们男人也只是说说而已,没有一个真的会等女人一辈子。”
“他为什么要放弃你?”陆小凤没有否认她的话。
“因为我要他等,要他等很久。”
陆小凤问:“你为什么要让他等呢?”
张九娘道:“因为我是女人,因为我值得他等。”
无论任何人也不能否认,她的确是个值得任何男人等的女人,甚至值得有些男人等一辈子。
她应该自负。她有自负的本钱。
“我知道他一直很喜欢我,所以我以为他一定会等我。很多人不是都说平平常常才是真吗?我就一直对他很平常。我以为他知道我也喜欢他,可是后来他才跟我说,他不知道。”
她已经在喝第十杯酒了。
“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就算他们心里知道你喜欢他,他们也是不会满足的。他们要等,一直等到你亲口跟他说你喜欢他为止。你如果不说,他们就会怀疑你对他不是真心。”
花满楼叹了口气,道:“男人是不应该让女人等的,否则这个男人就不是个好男人。”
陆小凤忽然问了句:“可是女人让男人等呢?”
张九娘道:“那你就该等!”
陆小凤不说话了。
张九娘忽然又叹了口气,缓缓道:“以前我一直以为女人让男人等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也许我错了,我不该让他等那么久的。等待是种什么样的滋味,现在我已经尝到了。我当年根本就不应该让他等的。”
她的声音中已带着种说不出的辛酸和悲哀,忽然又直视着陆小凤的脸,道:“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你一定要亲口说给他听。如果你知道有个人很爱你,你一定要给他回应,不要让他等太久。因为他们通常都不会有耐心等多久。”
陆小凤看着她,一直看了很久,才忽然问了一句毫无关系的话:“他是你的乐师?”
他指的是她身后的白发老人。
“是的。”
“他跟着你很久了吗?”
“快三十年了吧。”她淡淡地,“从我在这里唱歌认识他开始,他就一直为我弹三弦。”
老人依然静静地站在她的后面,脸上连一点表情也没有。
可是陆小凤却看出他眼中的一抹乞求之色,乞求陆小凤。他为什么要乞求陆小凤?
陆小凤却不看他,他在看着张九娘,缓缓道:“你说不能要喜欢你的人等太久,可是你又为什么要让一个男人等你三十年?”
“谁?”张九娘吃惊地看着他,“谁等了我三十年?”
那位老人低下了头。他苍老而疲惫的眼中已流出烛泪,看陆小凤的眼神也更痛苦。
世上也有这样的人,敢默默地爱你一辈子,却偏偏不敢让你知道。
因为他们自卑,或者是他们真的太珍惜你,他们会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陆小凤没有再说这个人是谁。他也不忍心说出口。
他只是看着她,长长地叹气道:“原来你也不知道,你也看不到。”
人为什么总是要这样?为什么只看得见自己爱的人,却看不见爱自己的人?
最爱陆小凤的人是谁?是西门吹雪吗?
不知道。人的感情是很难揣摸跟比较的。也许有的人一辈子也无法对你说出那三个字,可是他对你的心却未必比说得出来的人差。
陆小凤身边有这样的人。只可惜,他的眼睛看不见。
张九娘又端起了酒杯,样子看起来更庸倦:“我能说的都已经说完了。你们走吧。”
她看起来对陆小凤说的那个等了她三十年的男人并没有兴趣,连问也不问。
花满楼道:“我们走了,你呢?”
“我还想再喝两杯。”
陆小凤道:“我陪你。”
张九娘却摇了摇头,淡淡道:“不用了,你走吧。这里不是陆小凤该待的地方。”
陆小凤看着她:“你一个人喝酒,真的不要人陪?”
“一个人也可以喝。这滋味我早就习惯了。”她又端起了酒杯。
其实她并不是一个人。
她的身边有很多男人在看着她,等着她。
可是她还是寂寞的。无论有多少人在她的身边,她都是寂寞的。
她的神态更懒散,连眼神也迷离,似乎已醉了,又似乎还未醉。
但是无论她是真醉,还是假醉,她显然都已不打算再开口。
陆小凤默默地站起来,看着她,说了一句:“多谢。”然后一转身,就往外走了。
花满楼也站起来,却没有走,“九娘。”
九娘抬眼看着他。
“谢谢你。”
九娘淡淡一笑:“跟我还客气什么?只是。。。。。。”
花满楼道:“只是什么?”
九娘看着他,惋惜地道:“你这样为他,值得吗?他的心里,甚至都不知道你。。。。。。”
花满楼沉默着,一直过了很久,才忽然端起桌上的酒杯,一干而尽,说了一句话:“只要他过得好就好,我无所谓,真的无所谓。。。。。。”
“你真的打算永远都不告诉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