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过了一会,他又说:“下次你来的时候,问库房替我要些东西来,好不好?”
她答应了。老人开了个单子给她,嘱咐她:“别告诉别人,特别不能告诉你父王。”
她那时也已经很懂事,也知道老人的事情,不能告诉父亲。她接过单子来看了看,发现上面全是药名,她刚刚生过大病,有些药她认识,也有好些她不认识。
她问:“太皇生病了?”
老人怔了怔,过了会,摇摇头:“没有。”然后,他又将那单子要了回来,说:“算了吧,别去要了。”
她不明白,但是也没有问。因为她在心里,已经决定要做一件让老人吃惊的事情。
过了几天,她将一包药带给了他。
老人看看她,再看看药,又看看她,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
她得意极了,“一样也不少吧?我全记住啦。太皇放心,我分了好几天要的,父王一点也不知道。”
老人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很久,轻轻地、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真是天意……”
第二天,她又去。老人告诉她:“今天不能给你讲故事了。我让人叫了你父王来,他就快到了。”
她吓了一大跳。
老人指指门边的一个大柜子,说:“你先躲起来,等他走了再出来。记住,可别出声啊。”
她藏起来没多久,就听见很多人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来。
然后,她听见父亲的声音在说:“你们都留在外面,没有我的话,谁也不准进来。”
她从柜门的缝隙里,看见父亲进屋来。
他问:“祖皇叫孙儿来,有事情么?”
老人说:“没什么事,只是我想见见我的好孙儿了。”
白帝似乎轻轻笑了几声。
老人又说:“我能给你的,全都已经给了你。我现在还有的这一丁点,想来你也忍不了多久,就要全拿去了。”
白帝默然片刻,然后说:“祖皇何必多心?”
老人笑了起来,那声音有些特别,听起来很森冷。他说:“你我之间,还用得着兜什么圈子?”顿了顿,他忽然问:“我听说虞妃死了,是么?”
白帝轻轻地说:“是。”
老人叹了口气,很大声地说:“她是个好女子。”
白帝按捺不住,“祖皇……”
“别急。”老人打断他,“我是还有话要问你。再不问,我只怕也没机会问了。”老人好像在犹豫,停了好一会,才慢慢地说:“当初成启他们一家,到底是不是你……”
白帝没有听完,就很快地说:“是。”
“为什么?”老人与其说是疑惑,更像是在叹息,“他们不比建嬴,他们只是言语之间得罪了你。”
白帝沉默了一会,说:“事到如今,问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老人便笑了,“是啊,确实也没什么用了。”
白帝又说:“我也有件事,一直想问祖皇。当日若没有东乱,祖皇会如何处置我呢?”
老人似乎愣了,随即放声大笑,“子晟,枉你如此聪明,原来到现在你还是不明白!”他忽然又不笑了,声音变得若有所思,“或许,再过十年,你就会明白。”
白帝不作声。
老人说:“你去吧。”
“哎?”
老人又说了一遍:“你去吧。”
从缝隙间,她看见父亲的袍服下摆从眼前经过,他的脚步显得很迟疑。
“子晟。”老人叫他。
白帝回过身。
老人说:“落子无悔。”
白帝没有说话。过了会,脚步轻响,他去了。
她从柜子里出来,看见老人眼望着某处,呆呆地出神。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只是空荡荡的一面墙。
那天老人给她讲一个叫月娥的美丽女子的故事。他总有些心不在焉,她便也听得不大专心。后来那个故事没讲完,她就走了。
第二天,她听说老人中风了。
从此他一直瘫在床上,手不能抬,口不能言。
她很难过,以后没人给她讲故事了,何况还有一个没讲完的故事。
有天她终于忍不住,问白帝:“父王知不知道,月娥和她的情郎,后来到底怎样了呢?她有没有回去天帝的身边?”
白帝的脸色大变,“谁告诉你的?”
她从来没见过父亲如此严厉,吓得泪珠在眼里滚来滚去。
白帝放缓了口气,“乖,告诉父王,是你的乳娘,还是哪个宫女内侍说的?”
也许真是吓坏了,她脱口说出:“是太皇说给我听的。”
白帝吃惊地看着她,然后,他摒退了宫人,细细地追问原由。
她全说了,只除了那天躲在柜子里的事情。
听到她说曾经递了一包药,白帝问:“是些什么药,你还记得么?”
她记得很清楚。便一一告诉给父亲。
白帝听完,许久都不说话。然后,他用极低的声音嘀咕了一句:“天意……”
“别告诉别人这件事。”他轻轻地拍拍她的头,说:“也别再提那个故事,要是你真想知道,等你长大了父王自然会告诉你。那是你祖母的事,记着,你不能直呼她的名讳。”
过了几天,她听说寿康宫的侍卫们,都被杖责,赶出宫去了。
她有点内疚,知道是因为她的缘故。
她一直遵父亲的话,没有跟任何人提过那件事,可是有个疑团始终在她心里。直到有天她看了一本医术。那时她才知道那包药是用来做什么的。
但,她更加疑惑。
老人为什么要那么做?这几乎自裁的举动,难道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可是如今他的境遇,与失去了性命又有多少差别?
瑶英想起那个几乎已无人形的垂老躯体,不由思量,自己到底做了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窄街将到尽头,瑶英止住了脚步。
玄翀站在不远处。他倚着宫墙,脸朝着阳光微微仰起。他的脸颊因此染上了些许红润,令他的面容看起来更加摄人心魄。
瑶英走过去,“小翀,为什么在这里?”
玄翀低垂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瑶英常觉得,他这样子就好像随时都会睁开眼睛似的,可其实他弄明白自己再也看不见了之后,就再也没把眼睛睁开过。
他反问:“姐,你又去看太皇了?”
“是啊。”瑶英无所谓地回答,顿了顿,又说:“别告诉别人。”
玄翀说:“没关系的,反正父王已经知道了。”
瑶英吃了一惊,狐疑地看看他,问:“你怎么知道?”
“父王刚从寿康宫出来,我想他肯定看见你了。”
“噢。”瑶英应了一声,心里还是有些发慌。
玄翀又说:“姐,你担心什么?连我都知道你常来这里,这宫里知道的人肯定很多,说不定父王早就知道了。再说,就算他刚知道,他也不会说你的。”
瑶英笑了,伸手轻轻拍拍他的脸。他小时候她常这样,可是此时她却发现,她得抬高了胳膊才行。十二岁的玄翀,已经长得比她还要高了。
“姐,你听说了吧?”玄翀忽然说,“昨天父王下诏,让大哥监朝了。”
瑶英怔了一会,“我听说了。那又怎样呢?”
玄翀不响,过了会,他低声说:“我也不知道那会怎样。可是,我想起去年那两个宫女的事情了……”
年前,曾有两个宫女,因为议论二公子的容貌,而被他活活杖死。
从此宫中,人人视他为怪人。瑶英数落过他,他从来也没说什么。直到有一次,宫人们都不在跟前的时候,玄翀忽然说了句:“姐,你又不知道她们到底在说什么。”
瑶英就问:“好,那你告诉我,她们到底在说什么?”
玄翀一直不说话,瑶英以为他托词,刚想再说他几句,玄翀开口了:“她们在说,当初大哥的全家都是父王派人毒死的。”
他的声音很低,可是一字一字都很清楚。
“姐,你说,要是你听见了,你怎么办呢?”
瑶英望着他,忽然很想哭。
他不知道,她早已听说过这个说法,而且那一次,是她的父亲亲口承认。
可是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叮咛了一句:“可别告诉别人。”
现在玄翀重提旧事,她从他的声音听出了一种特别的意味。
那是莫名的恐惧,甚至难以辨明因何而生,然而它在心中,日渐清晰。
“不要紧的,别多想了。”瑶英这样说着,与其说是在安慰玄翀,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
回廊下,白帝半躺在榻上,含笑看着身边的女儿。
微风拂过,吹落了枝头的桂花,有几点挂在她的发稍。白帝伸手替她摘去,她便抬头嫣然一笑。又低下头,专心削手里的梨。
笑容渐渐地从白帝脸上隐去。
瑶英不知道,此刻她的模样,有多么像她的生母虞妃。
那样恬淡安静的笑容,仿佛立时就可以把他从满是心机的束缚中解脱出来。
青梅。
他在心里叫她的名字,毕竟过去了六年,当初心痛如绞,几乎撑不下去的感受也渐渐淡了。然而无可替代的东西,终究还是无可替代。
那就像是身体里,空虚了一大块。
他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感觉,回想往事,他觉得自己像是在不断地被挖空、填补、然后又被挖空。现在他已经不想再找别的去填补。或许是因为他老了,会被再次挖空的感觉,竟让他有些恐惧。
瑶英将削好的梨,放在果盘里。
白帝笑了,“这梨让你一削,就小了一半。”
瑶英嘟起嘴,娇嗔地说:“我好容易才削得一个,父王你不夸我两句,还要笑我!”
“好好,瑶英的手最巧,生的梨也能削得熟了。”
“哎?”瑶英闪着眼睛,“这是怎么说?”
白帝强忍着笑,“你一个梨削了小半个时辰,可不生梨也熟了?”
“父王!”瑶英叫着,笑笑闹闹。
白帝安心了,瑶英只是长相像她的母亲。
“这几日,你太皇的身子怎样?”
“老样子。”瑶英正用小刀将梨打成薄片,有点紧张地抬头看看他。
“不要紧。”白帝说,“你去看他也是应该的。”
瑶英将果盘推到他面前,迟疑着,问:“父王为什么不去看他?”
白帝捻了一片梨,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过了会,笑笑说:“我去看过他几次,只是都没进去而已。反正……”
他没说下去。转眼见瑶英又拿过一个梨来,低了头在削,不由纳闷,“你削那么多作甚么?这一个还吃不了。”
“噫!”瑶英笑着,“父王说得好奇怪,难道我不要吃的么?”
“这一个不够你吃?我又吃不了多少。”
“那不成。”瑶英随口回答,“娘说过的,‘二人不分梨’。”
话出口,忽然顿住了,抬起头看看父亲。
白帝看出她眼底的些许忧虑,便掩饰着心头的黯然,不露声色地笑说:“那是你娘跟我说!”
瑶英跟着笑,“我娘不可以分,我做女儿的,父王就恨不得分了?”
“明年就是你的及笄之年了,我当爹的想留也留不住几年喽!”
瑶英红透了脸,双手掩着耳朵,使劲摇着头嚷:“父王,我不要听,不要听!”
“这有什么?女儿大了总要嫁人。此刻也没外人,你倒跟我说说中意什么样的?我好替你挑……”
“父王!你再说,我不要理你了。”
白帝不说了,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沉静,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怎么啦?”
白帝拉过女儿的手,紧紧握了一下,“放心,我答应过你娘,让你一辈子喜乐安康,就必定要替你办到。”
瑶英被郑重其事的语气吓了一跳,继而恍然,脸又红了。
“我不嫁人!”她赌气地说,“我一辈子不嫁人!”
白帝笑着,是一副看着她耍小孩子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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