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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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 第9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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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他失去的,在他尚未出世时,就已经失去了。

天热得早,四月中已经是初夏风景。

自从鲁峥到任,便开始着手料理嵇远清的事,果然如邯翊所料,鹿州案被搁置下来。

他也不过问,偶尔去一趟理法司,却只是探望萧仲宣和文乌。

萧仲宣见他似乎不大有精神,便劝解说:“王爷未必不想再办鹿州案,大公子还是不要放手为好。”

邯翊淡淡一笑,“父王就算要办,也未必要我插手了。”

萧仲宣觉得他话里有话,可是又不愿明说的样子,也就不再提。

这天午后,邯翊又去探望。走进院子,见文乌一身绛色纱袍,坐在滴水檐下磕瓜子。有个十七八岁的俏丫鬟站在旁边,端着茶盘伺候。

邯翊看得微微发怔。

文乌看见他,随手向东屋指了指,笑着说:“老萧睡呢。”

邯翊不由莞尔。

丫鬟端了座来,又去给他倒水。邯翊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几眼,“这是?”

文乌说:“姓鲁的会来事。那天差人来问缺什么没有?我说小子没有丫鬟伺候得好,他就送了这个来。”

“他倒不怕那帮言官说话。”

“他怕什么?”文乌“啵”地吐出两片瓜子皮,冲他瞬了瞬眼睛,说:“这事情既然是把我牵在里面,那言官要是说话,自有人替他挡着呐!”

邯翊哭笑不得,忍不住说:“那你还要她?”跟着压低了声音:“再说,有她在,你和萧先生两个多不方便?”

文乌眯得两只眼睛都找不着,“有什么不方便?我和老萧俩人,还能有什么私情话,怕人听窗根不成?”

邯翊大笑。

文乌忽然将手里的瓜子扔开,“你今天来得正好,我倒有私情话跟你说。”说着,站起来朝西面耳房走。

两个人进了屋,文乌回头吩咐:“六福,外面看着,别让人听了我跟你家公子的窗根!”

邯翊不禁又笑:“你倒是要演哪出啊?”

文乌关了门窗,转回身,脸上一丝笑意也无。

他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拿在手里沉吟了一会儿,“这件事,放在我这里也有日子了,连老萧都不知道。原想等离开了这里再跟你说,可是看来还得再住一阵子,再者,不必瞒你,这东西放在我这里,还真悬心!”

他将荷包一递:“这也是从嵇远清那里得来的。”

邯翊迟迟不接,一直盯着那荷包看,脸上神情似乎有些茫然。

文乌却也不觉得意外似的,只将荷包推到他面前,静静地等着。

良久,邯翊轻轻吁了口气,拿过来从里面抽出一张泛黄的纸卷,上面既无抬头,也无落款,只写了两行小字:“青王后事办得甚好。杨晋不可留。”

字迹陌生得很,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但话里的意思,却能猜到几分。

邯翊低垂着头,仿佛在想什么。文乌一直看着他,见他脸上神情先有些悲喜莫辨,继而也就平静下来。

他抬起头,看看文乌:“我一直没机会问你,你到底为什么要去抄嵇远清的家?”

“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么?平常是最好说话的,可以谁要惹急了我,也不是好相与的。他嵇远清敢来要我的命,我自然敢去要他的命!”

语出坦直,邯翊便不再问。

又低头看那字条。其实翻来覆去就那几个字,然而他盯着看了许久,就好像真能看出什么玄机似的。

“杨晋是什么人啊?”

文乌一哂,“我哪里知道?”

邯翊淡然笑着,说:“事到如今,你也别跟我拐弯抹角了。这事情你到底知道多少了?”

“你知道了多少,我就知道了多少。”

“这话怎么说?”

文乌笑笑,“除了数得过来的那几个,别的人大约都是道听途说,知道的差不多。比方这个杨晋,我也是看了这字条,才知道还有这么个人。”

“那,”邯翊仿佛很随意地说:“过阵子,等这里的事了结,你替我查查。”

文乌看看他,别有所指地问:“你真的要查啊?”

邯翊不答,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

文乌轻轻一击桌案,“好!”

起身开了门,大声吩咐:“六福,点盏灯来!”

邯翊先是一怔,随即微微苦笑。

就着六福端来的烛台,手里的纸卷顷刻间化为灰烬。

一整天都悒悒难安。

进宫料理朝务,看不了几行便走神,直到天色将晚,才好歹算是将辅相呈上的谕旨草拟过目一遍,盖印下发。

出了殿,但见残阳斜照,宫宇肃穆,三两昏鸦,盘旋于半空,不觉微微有些恍惚。

六福站在一旁,时不时抬眼看看他,欲语不语地。如此三四回,邯翊终于觉察到了。

“你有事?”

“是。”六福把腰弯一弯,眼风朝四下里扫了一遍,然后轻轻扯动他的衣袖。邯翊会意,随着他到旁边僻静的地方。

“姜妃娘娘出事了!”

邯翊眼波倏地一闪,沉声问:“怎么回事?”

“里头传出来的消息,就是方才的事情。王爷在流云阁听曲,大公主、二公子都在,唱到一半,端上来一盘新贡的青果。姜妃娘娘有身子,吃酸,自己伸手去拿,结果那果子里,竟然藏着一条小青蛇!姜妃娘娘冷不丁一吓,人往后仰,结果连人带椅子载倒在地上。”

“那她现在呢?”

“不知道,听说太医还在里面。”

邯翊一语不发,霍地起身就走。

六福追着问:“公子是要去见王爷还是看姜妃娘娘?”

邯翊说:“去容华宫。”

到了容华宫,知道果然没有来错。

宫中一片寂静,宫人们尽是大气也不敢出的神情。玉儿在瑶英的房门口乱转,手里绞着一块手绢,嘴唇已经咬出了血丝。抬眼看见他,就像是看见了一根救命稻草。

“大公子——”她满眼惊惶,手指着屋里。

邯翊心一沉,来不及细问,一把推开了房门。

瑶英凭窗坐着,面无表情地看着窗畔一枝丁香。

“瑶英!”

叫了两三声,她才回过身来,茫然地盯着邯翊看了好一会,眼神空空洞洞,像是不认得他了。

“瑶英,”邯翊踏前几步,轻声说:“是我啊。”

她像陡然间惊醒过来似的,站起身,迎上几步,却又忽然站住了。

“不是我。”她小声地说。

“我知道。”邯翊说,“我知道。”

她的眼睛渐渐亮了:“你真的相信不是我?”

“是啊。”邯翊又说了一遍,“我知道不是你,所以我才来了。”

瑶英笑了,然而嘴角方挑起,便忽地转过身,过一会,轻轻地吸起鼻子。

邯翊走到她身后,伸手想要扶着她的肩,迟疑了一下,又缩回手。他叹口气,“你……”

话没有说完,瑶英蓦地转回身,手捉着他的领口,脸埋在他项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起先,邯翊手足无措地站着。颈间,泪水不断地滑落。渐渐地,他觉得那些水珠仿佛渗过了他的肌肤,一直渗进了血脉、骨肉。冰凉,刺痛。

他抬起手,想要搂住她,轻抚她的头发,安慰她。

就像多年前那样。

他想起他最后一次抱着瑶英,那是他从去东府的路上匆匆赶回。他想不到瑶英会在宫门等着他,她的病还没有痊愈,瘦弱的身子埋在他怀里,像只伶仃的小猫儿。瞬间他全然忘记了她是权倾天下的白帝最疼爱的女儿,忘记了她是他的妹妹,他抱着她,心无杂念,就如同抱着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然而,抬起头时,他看见不远处的石阶上,白帝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

他的手在距离她一分的地方僵凝,为记忆中的那道目光所阻隔,始终也没有落下。

不知过了多久,瑶英终于止住哭泣。她从他怀里离开,依旧低垂着眼睛,用块手绢捂着脸。

邯翊问:“为什么这么伤心?难道父王说是你做的?”

瑶英正在擦拭的手势顿了顿,她赌气地说:“他虽没那么说,可就是那个意思。”

“既然是没说,你怎么就知道?”

“父王那眼色,我还会看不出来?”

他嘻笑,“算了吧,你就是把乾安殿拆了,父王也不会说你半句。下回再为没影的事这样,小心我刮你鼻子。”

他故意这样东拉西扯,她也明白他的用心,便不作声了。

过了会,她赧然地笑笑,低声说:“多谢你。”

话音里有种陌生而令他心惊的意味,他愣了会,才说:“作甚么这样客气起来?我是你哥哥啊。”

瑶英抬眼看看他,讥诮地微微笑笑,“这么说,你来看我,只因为你是我哥哥?”

邯翊默然片刻,说:“是。”

“你骗人,”瑶英任性地迎上他的目光,“我知道你骗人,邯翊!”

“别这么叫。”他镇定地打断她,“让人听见了,会说你不懂规矩。”

她执拗地拧开脸,“你又不是我亲哥哥。”

仿佛是冲口而出的话,然而说出来才知道不是。那是心底里说了多少遍的话,一直想说,一直不敢说。

到底说破了。

实在多少年都是这样想着的,可是说破了,感觉还是不一样,好像多少年的时间,其实都只是为了说这句话。

心定了,便转回脸来,看着他。

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不消说什么,彼此离得那样近,能听见对方的呼吸,能看见对方瞳孔中的自己。

良久,邯翊抬起手,这次他终于越过了那道看不见的阻碍,轻轻地、轻轻地抚上了她的脸。

“瑶英!”他看着她的眼睛,动作,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从未有过的冷静:“我是你哥哥,今生今世,我只能是你哥哥。”

瑶英的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她冷静地回视他,宛然而笑,“邯翊,你不是我哥哥,今生今世,你都不会是我哥哥。”

邯翊看着她,想要说什么,然而她眼里的固执打消了他的念头。他轻叹了一声,转身离去了。

在他的身后,夕阳静悄悄地透过纱窗,映着瑶英宛如雕像般的身影。

第十章

萧仲宣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

他于鹿州案的干系不算大,因此月末具结,回到了静园。却发现,隔壁的颜珠已经搬走了。

萧仲宣心里便空荡荡地,作甚么都有点不大得劲。吟秋知道他的心思,四下里打听颜珠的去处,又无人知道,却也无法可想。

忽一日,在巷口遇上了红袖。仔细问起来,才知道是那次去大公子府上之后,邯翊在城西吉祥街另给安排了住处。

颜珠起先并不想搬,一则不想多费事,二则也是因为萧仲宣在鹿州未归。然而未出两日,就有几拨人上门。都是帝都权贵,却不过麻烦,便搬了。

红袖也问了萧仲宣的情形,回去告诉给颜珠,又说:“萧老爷那里,连个得用的人也没有。”这是吟秋存心说给她听得,也是实情,萧仲宣身边没有丫鬟,只有一个书童和两个打杂的小厮。

颜珠算算搬走已好几个月,想来那些人早该碰壁死心,就搬了回来,好有个照料。

萧仲宣心里高兴,脸上不肯显。吟秋却是喜笑颜开,当天便没事找事,拿了两件挂破的衣裳,过来“请颜大娘和红袖姑娘帮忙缝缝”。

颜珠让红袖取来彩线,一根一根比对着颜色。红袖在边上看了一会,取笑着说:“有年头没动过这个了,行不行啊?”

颜珠不理她,又比了一阵,终于挑出一根来,这才说:“有什么行不行的?这些事但凡会了,就没有能再忘了的。”一面说,一面用针轻轻拨破了的边,等纹理松了,便一针一针补了起来。

缝了十几针,忽然又停下手,呆呆地望着手里的衣服。

“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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