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过的东西比他们多,有些方面却也不如他们。比如人心。他起初有自己的形体,就是大大的一个玩笑和幻灭,人心的卑劣丑恶,他都见识过。那些人或许和杨常风没什么大仇,却依旧收下了梅花令牌。而他亲近的人,都一心一意密谋要杀他。
杨常风临死前将当时还不知姓名的傅红雪托付给阿十,兴许就是对人世间最大的失望。
阿十却不能失望。他的失望,就是把傅红雪往死里逼。正
相反,他要比他生活得更加坚定,更加充满憧憬,他像是傅红雪遥远的一个梦。
他这么看啊看的,看了十几二十年,却依旧不明白。就像当初他离开傅红雪自个闷在灭绝十字刀里赌气,也是因为困惑而已。他迷惑,却没人能跟他说明白。只知一诺千金,可如果有一天傅红雪去了,他大概也没什么心思“活”下去了。
叶开本想跟着一起去,可是南宫翎眼泪汪汪的不肯放手,她已经快要失去相依为命的爹了,她生怕一放手,叶开也不见了。这样她怎么能活?
最后只有傅红雪跟着阿十上路,叶开和南宫翎留守山庄。
傅红雪这才记起还有一个小东西跟着自己,便一把把竹熊送到南宫翎面前,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本是喝喜酒来的,弄成今天这种状况,总不能还祝人家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吧。
南宫翎呀了一声,问:“好可爱的小家伙,它叫什么名字?”
傅红雪和阿十面面相觑,一路上只知道游山玩水顺便赶路,两个大老爷们谁会给只竹熊起名字啊,阿十不会,一心惦记着宰了吃肉的傅红雪就更不会了。
傅红雪不假思索,张口就来:“阿竹。”无视边上那人气急败坏的神情坦然自若得很。
某人心想,完了完了傅红雪这孩子真的学坏了,明明之前那种不懂开玩笑的大冰山也挺可爱的啊。
阿十十分郁闷和沮丧,琢磨着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白天和傅红雪两人留在厢房里休整,傅红雪倒是老实说了:“叶开他怀疑你。”
阿十慢悠悠道:“我管他怀疑不怀疑,我还怀疑他呢。”
傅红雪转过身,望着他的眼睛,问:“阿十,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也怀疑我吗?”阿十站起身来。
傅红雪道:“我不怀疑你。”他只是有一点点的好奇,这叫他怎么说。
阿十说:“我知道你之前……”
傅红雪打断他的话:“所以你可怜我?”他的目光很平静,平静得这句话甚至不想一个问句。比窗外满池的碧水波澜,风摇蔷薇,都要平静。
阿十松了一口气,才微笑着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的。他们可怜你,是他们不知道你,傅红雪什么时候需要别人的同情才能活下去?你知道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知道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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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红雪皱着眉头说:“所以我才疑惑你到底是什么人。”他不需要别人的同情,甚至连理解不理解他他都不在乎。他此刻才真的有些迷茫这人生路那么漫长,那么漫长,除了复仇,除了对别人负责,只有一个人是不是真的可以好好的活下去,寿终正寝的时候躺在床上觉得没有遗憾?
他想起明月心,也想起周婷和齐一心。他不知道他们最后一眼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是不是心里满是遗憾。如果牵挂最终都会变成这最后一眼的遗憾,他宁愿不要。
阿十说:“你也许有一天会知道我是什么人,可是我希望你一辈子都不知道。”
(十五)
第二天清早他们已经站在孔雀山庄朱红的大门前面,山下一片安静的绿,全部融进乳白色的雾中,好似世界都还沉浸在梦中。
南宫博的状况不容拖延,靠着孔雀山庄的灵丹妙药,也只能撑个月把。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傅红雪走前扫了一眼南宫翎,欲言又止的样子。倒是阿十会意,拉过她道:“那只熊,你可别拿来炖汤喝啊,没准我家红雪回来还得问你要的。”
傅红雪急道:“谁是你家的。”他急着反驳,这才发现又被算计了,才补:“我不会要的。”
南宫翎抿嘴笑,连说放心好了。
几人相互揖别,各道珍重。
从山上下来,快马几日,这才入了蜀中。
两人俱是风尘仆仆,漫无目的四处寻访,蜀中多雨,来势汹汹,夜雨浇得人劈头盖脸,凉得跟刚化的雪似的。正巧又是卡在半路上,进退不得,好不容易撑到看见路边一家小茶馆还点着灯,阿十过去把门拍得震天响。
半晌才听见有人不耐的应门,乒乒乓乓踢踏着过来开门,伙计睡眼惺忪只说:“客官我们这里只打尖不住店,您要想品小店招牌的碧螺春,明天请早。”说罢就要关门。
阿十诶诶诶一手扶住了门框,说:“你看门外边雨下那么大,我知道你们常有一二个房间是备用的,这会就不能通融了?”他一边说一边往里走,看得出是真的用了内力的,小二有点怵他,等到傅红雪跟进门,他就彻底不敢拦了。
阿十笑道:“放心,又不会少你银钱。”
那人只好勉强陪着笑,说:“客官您是说笑呢,不过小店不巧只有一间客房,还是供周围茶商送
货来借宿一晚用的,您看?”
阿十裂开嘴森森一口白牙,“雨停得差不多我们就走了,不用你多费心。”他把碎银塞进伙计的手心里。
那伙计在大堂拿了盏灯送他们上了二楼开了锁,房间看上去虽不似客栈那般整洁,但也看得过去的。想来真是这家掌柜留着自用的。伙计把烛台放在桌面上,就逃也似的窜下楼,接着大堂也黑了,想来是也去睡了。
傅红雪跟他进了屋。
阿十转身说:“他可真怕你啊。你一身正气冷着个脸,野生动物似的看着人家,人家都担心……”
他还没说完,人吧唧一声整个倒他身上了。
阿十这下真的有点乱了心神了,他握住傅红雪的肩膀摇了几下,“傅红雪?傅红雪你怎么了?”
傅红雪哼了一声,只说:“我觉得难受。”他张口都觉得吃力,连话也不愿多讲了。
阿十想抬手去摸摸他的额头,却一下子被他湿漉漉的黑发缠住了手,很凉,却觉得很软,像河底的水草。
他只好一边挣脱一边问:“你感觉怎么样?头疼?还是头晕?”
傅红雪半晌才呼出一句:“……不知道……”
阿十觉得肩头一片热意,都快把半湿的外衣烤干了。得,摸都不用摸了。
“你是不是受了风寒啊?”阿十慢慢后退一小步,靠在房间正中的大圆桌边稍微借了点力,伸手把他背上的刀卸下来了。傅红雪动了动,含糊地哼了一声也没说什么。
阿十拖着他几步到床边,又说:“你先躺着,我出去看看。”说罢慢慢帮他除了外衣,摸着里衣的布料还是干的,他松了一口气,准备起身。
傅红雪晕得迷迷糊糊的,还能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角。“外边……很危险……”
阿十弯□,安慰道:“你不用不放心我一个人的,我武功比你高。”
可惜傅红雪已经听不到了,他彻底晕了过去。
☆、第十六~十九章
(十六)
这个世界上能这样无知无觉放倒傅红雪的人还真不多,蜀中那位就算一个。
阿十叹了一口气,现在他是进退不得。傅红雪抓他的衣服用的竟然是死力气,他掰了许久都没掰脱,他也怕自己离了这间房间,天知道会发生什么怪力乱神的事情。
他坐在床边,等。也只有等这件事可以做了,等待他醒过来,等待天亮,或者是其他。
刚开始是有浅浅的鸟叫,然后光线像水一样脉脉漫进窗子,一层一层又一层。从灰色到蓝色到浅白。只有没有入睡的人才能真正捕捉早晨微妙的,稍微透露出一些寂寞的韵律。
傅红雪人事不知,热度却渐渐退下来。融融的光从他的脸上一格格爬过去,衬得他脸上对比更分明,黑是黑白是白,像鸦翼上落了新雪。睫毛在眼底漏下墨黑的小弧。
他的睡颜安静得要命。
不是满足也不是放松,而是安静,轻而缓的水底。
你这样看着他,会觉得什么都不想要。
阿十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很久,他恍惚间生出一种自己也不明白的触动,像是捉在手心的蝴蝶扑哧扑哧扇动着翅膀,或者耳边突然隐约传来一声裂弦的琴音。
那种触动是暖的,活的,流动于周围的空气中,温柔得想要让人落泪。
他怔怔地看着他,然后弯下腰去。
天再亮一些的时候,傅红雪终于醒了,他看了阿十一眼,眼神还是失焦的,等他再眨眨眼,楼下的消息也来了。
他还攥着阿十的衣角,都揉成了一团,连忙放手说抱歉。此时门外传来规律的上楼脚步声。
小二毕恭毕敬地送上来,说是药仙赐的,指名给傅红雪。
他才知道原来昨晚带刀的那个就是几个月前名震武林,不管是老江湖还是初出茅庐的少年游侠都要说上几句的傅红雪,他们说他的招式,说他的灭绝十字刀,也说他离奇的身世。眼神都有一种闪烁的光,无论知道不知道,无论知道多少,谁都可以说说。
一代大侠杨常风、魔教公主花白凤、云天之巅公子羽、前武林盟主向应天、武林女诸葛明月心、云天之巅护法红花、小李飞刀叶开、孔雀山庄护庄女神南宫翎。哪一个不是拿起来就响当当的名头?
这些人竟然最终还要靠一个傅红雪成全。
谁都不是的傅红雪。
阿十窜出去开门,小二往房里偷偷瞧了一眼,傅红雪才坐起来,披着外衣,神情恹恹的,倒是那种绝世的气派怎么也挡不住。
真是开了眼了啊,他端着空了的盘子,欢天喜地下去招呼客人了。
阿十转过身,手里多了一瓶药。“人说是药仙送的。”他晃着那小白瓷瓶,
“人家可真是神通广大。”
傅红雪皱着眉说:“可不可能是他……”
阿十接口:“你怀疑是他下的手?”
傅红雪轻轻点点头。
阿十说:“昨晚搞鬼的一定是这所谓的药仙。”他没有继续说,只是打量了一下小小的药瓶,上书小篆“醉生”二字,他嗤笑道:“肉眼凡胎。”
傅红雪果真是中了这名为“醉生”的毒,既有醉生,何处梦死?
他们想到一块了。南宫博,不正是梦死?
很巧的是,下毒的人也和他们想到一块了。
药瓶的瓶塞裹着的不是常见的红绸布,而是棉纸,上面黑漆漆一行字。
——明日,商河东五里,恭迎。
恭迎。
(十七)
阿十下去跟小二打听,商河不算是大河,多浅滩,漕运不往这走,只有些打渔的船家。传说中的药仙的确是住在那附近,只是尚无人知道具体的方位。有人迷迷糊糊闯进去过,又迷迷糊糊被扔了出来,醒来时什么也不记得了。
这恐怕是有些阵法啊。
无间地狱有的是阵法。
他们雇了个船家,逆着河水往上走,沿岸怪石嶙峋,越走越窄,两边的桃花倒是越来越盛,熙熙攘攘不见绿叶,红得烧了人的眼。
路程不算长,他们走了几个时辰也没有眉目,桃林深处似乎没有尽头,只有挤挤挨挨,一大片一大片的红。天色渐渐暗下来,夕阳挂在前边的天空沉甸甸向下坠,暖红的余晖中传来虫鸣。
船家说这是鬼打墙,说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