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沿水而下,熟悉的路途,熟悉的小镇,还有那些熟悉的店铺……
船行水上,他在甲板上孤独的站着,远远望见岸上那家曾经去过的店铺,曾几何时,二楼雕花的浅格榆木窗里,对坐品茗的二人,“督主,你喜不喜欢红色?”
为什么当初不肯回答?
杭州城郊,马府的牌匾下,雨化田轻轻叩门。
“进良,要是哪天我们走散了,记得在这里等我。”当初老银杏树下一句打趣的话,倒成了雨化田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
无人应答,心便凉了半截。
门已斑驳,推开踏入,曾经整洁的院落此刻没一丝人气,秋枯草木深,寂静,萧索。
潮湿的江南,青色天空缓缓落下蒙蒙细雨,老银杏树下,雨化田静静的坐在石桌旁,眉角发梢凝出的水滴悄悄滴落,一丝苦笑。
眼前浮现出当年素素抱着孩子逗弄着吃饭的情景,进良将最好的鱼肚子肉夹到自己碗里,这些真真切切的场景在细雨里渐渐隐去,像被人擦掉了一般,模糊一片,消失不见……
雨化田醒来的时候,自己正伏在石桌旁,雨已经停了,额头发烫,浑身却冷得发抖。
进良,说好了走散了要在这里重逢的,我要等你。他这样想着。
寂静的马府,住着一个不能说话的人,每日坐在银杏树下无声等待。
夜里,雨化田常常惊醒,窗外有熟悉的脚步声,每每激动的去开门寻找,却只能见到清冷月色下自己孤独的影子,别无他人。
日复一日,一个月,两个月……
雨化田逐渐不再惊醒,心里也知道从来没有过什么脚步声,不过是自己期盼的心太切,每日的等待中,雨化田心如同这座空空的府邸般,死寂下来……
一切皆有因果,自己那颗贪欲太盛的心,那颗报复年少屈辱的心,葬送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当初种种决绝,今日又凭什么种种要求?
三个月过去,没有一人来敲木门。
天气越来越冷,门外,背着行囊的雨化田双手抚门,最后看一眼这院落,银杏的叶子落了,金黄一地,阳光很好,缓缓掩上木门……
进良,我连生死苦等你的权力都没有,我要回去了。
杭州归来的雨化田心绪平静了很多,没有了任何期待,也没有了任何仇恨,他的人生只有对朱见深的最后一个承诺要履行。
他不再练习武功,也不再食用进补的药汤,每日进宫陪朱见深坐一会,下下棋,画几笔画,朱见深以为他突然得了喉疾,也不勉强他说话,反正这么多年,自己想要的大概也就是能让这个人心甘情愿的陪在自己身边,没想到人生走到最后的这段时光竟然轻松的就实现了。
春日午后,万物复苏的季节,朱见深靠在雨化田身边,太阳暖洋洋的洒下来……
“化田,你恨不恨朕?”朱见深眯着眼有气无力的轻声说道。
雨化田目光平静,摇了摇头……
朱氏灭了卜氏一族,血海深仇,可这不是朱见深的错,雨化田这些年杀了多少皇子,双手何尝没有沾满朱家的鲜血,何况稳坐太子之位的那个朱姓少年血管里流的是卜家的血。
“化田,朕这一辈子,倾慕你、相信你、也伤害了你,朕可以下一道圣旨,免你殉葬,你去南京安稳的活着吧……”
雨化田微微垂下睫毛,摇了摇头……
他伸出一只手,握住朱见深的手,二人凉凉的手握在一起,阳光下晒着,有了一丝丝暖意。
死本来就不可怕,生无可恋又何必要生,我答应你的要还给你,这辈子两清了,下辈子各自重新开始,不再纠结。
“你愿意陪着朕,真好……”朱见深沉沉睡去,心满意足,呼吸渐弱,雨化田握着的只手永远的冰冷了下去。
皇帝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朱祐樘登基,登基大典上,朝中所有文武百官跪拜。
跪倒的人群里,雨化田清癯的脸庞映在朱祐樘的晶亮的眸子里,十岁的孩子,腾的一下从龙椅上站起,雨化田轻轻的摇头,用眼神告诉他不可以。
朱祐樘在近身太监的伺候下,又坐了下去,只是眼睛紧紧盯着雨化田,闪着点点泪光。
雨化田叩首下去,心里稍有安慰,一个十岁的孩子,心智如此成熟,自我的控制力这么强,看来是可以放心了。
只是,这是最后一面。
再抬起头,雨化田看清那孩子的脸,和自己十岁的时候长的那么像,想再看清楚些,人流向后退去,自己被拥挤着不得不离开。
永别。
一切后事按照既定程序启动。
朱见深的墓穴,从他当年登基便开始修建,早已经完工。
三天三夜的法事之后,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终于安静下来,遵照遗诏,陪葬的只有雨化田一人。
雨化田缓缓走入墓穴的石门,一步一生莲,仿佛以前多少次回到灵济宫般,从容不迫,不紧不慢。墓外送葬的文武百官神情各异,有心存敬佩的,有暗自冷笑的,有事不关己表情木然的……
雨化田读得懂每个人的表情,嘴唇微勾,一丝不屑的冷笑,伸手毫不犹豫的扭下木门内的机关。
机关被激发,封门巨石轰隆声中落下,与此同时,墓室内的长明灯瞬间火焰一抖亮了起来,长长的墓道被点亮,雨化田缓缓走向里边,那个空空的墓室该是留给自己的。
龙门之后,雨化田再也没有练过功,万吨重的墓门绝不可能重启,他抬头看看一盏盏亮起的烛火,估算着大概不出三天空气便会燃尽,这里便是永远的归宿。
没有任何不甘心,祐樘已经登上大宝,鸿儿有卜沧舟抚养,进良和西厂那些忠于自己的魂魄一定还没有散去,自己来得迟些,希望还追得上。
独自禅坐,世界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
身在死地,极度的安静里,思绪飘得深远。
儿时的进良、练功、师父、大火、皮鞭、万贞儿的红唇、指甲,太子、东厂、辽东、大雪、进良的眼神、滚烫的体温、夏夜游舫、伤疤、毒药、重逢……
不知几天过去,墓内的空气越来越稀薄,雨化田越来越虚弱,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只有往事一幕幕模糊不清的在脑海里闪现。
那年辽东,长白山林海里,马进良背着自己,一步步攀山而上。
进良后背温热的体温。
进良踏实的喘息声,还有前胸贴着后背感受到的心跳。
一切都很虚幻遥远,可感觉又很真实。
“督主,别睡过去,我带你出去。”熟悉的声音仿佛在耳畔。雨化田云里雾里,浑身无力,还是笑了笑,能在告别人世前有如此美妙的幻觉实在是很好。
“督主醒醒,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声音那么真切,雨化田努力的睁眼,恍恍惚惚里看到眼熟的靴子,自己被人背着,进良熟悉的味道……
“进良……”雨化田心里在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背着雨化田的人微微扭过头,极近的距离里关切的看了看背上的人:“是我,我来带督主出去,都是真的,不是幻觉。督主不是说古白上国的皇城里有十二件铁甲神兵么,督主要进良去寻找,进良只找到一件,它的名字叫“穿山遁甲”,开山穿石如履平地,地道早已经挖到墓穴附近,因为怕被人发现前功尽弃,就等了三天才继续挖进来。”
一番话加上地道里吹进来的新鲜的空气,雨化田清醒了很多,他认真的望着满头是汗的马进良,眼里逐渐湿润……
“督主,为了挖这密道,古白上国的黄金都用完了,北京的皇宫也再不能回了,看来是要飘泊江湖了。督主以前说完成心愿之后就许给进良余下的一生一世,还作数么?”
马进良眼神温柔,雨化田抿紧嘴唇,用力的点了点头,搂紧马进良……
十年后
二十岁的朱祐樘励精图治,大明江山稳固,国民渐富。他青年俊美,心思缜密过人,深得人民爱戴,他在位期间,几乎废置东厂,他拥有一个秘密属于自己的情报网……
没人知道,那年皇上为什么会兴师动众的去了趟山西浑源,将本来属于河南曲阳的“北岳恒山”的名头转给了浑源的那座险山,恒山主峰天峰岭,神秘奇骏,山中庙宇罗布,错综复杂。
盛大的拜山仪式,持续了几天几夜……
明帝朱祐樘在那里如愿见到了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年青人,还有两个长得很像的中年人,以及一个异瞳的中年人……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