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马尔不厌其烦的比出数字。
他的不耐烦,在面对女人和病人时总会暂时烟消云散。
「这个呢?」
「……六。」缓缓开口。
当云雀听见声音从口中迸发出来时,几乎不敢置信。
那陌生、沧桑、沙哑的嗓音会从他嘴里脱口而出。
他不知道有多久没进水了。
眼前的医生和金发男人,打从开门进来后,都只是自顾自地在检查他的身体。
没人愿意开口主动告诉他——他终究错过了什麼。
夏马尔又随机换了个数字。
「这个呢?」
「……九。」云雀难耐的皱了皱眉。
可迪诺或是夏马尔都没发现他的神情有些不对劲。
「真不愧是最强云守。」经过几番确认后,夏马尔满意的点了点头。
「如此严重的伤,治疗几日而已,身体机能就恢复的差不多。」除了脏器功能还需要花点时间逐渐修复之外,就只剩身体上较严重的伤口还要观察几日。
他说这句话时,明明满怀著佩服。
可迪诺瞅著他看的眼神,似乎带著若有似无的无奈。
——就知道对方心疼云雀。
云雀瞟了眼夏马尔满是胡渣的脸庞和迪诺担忧的倦容,又随即转移视线。
观察力敏锐的他早注意到了。
单调、洁白、没有多余装饰的墙壁上,除了挂钟,什麼都没有。
连个方镜都不见踪迹。
彷佛有人刻意不让他看见,自己现在这个比草食动物还不如的模样。
「那我走了,还有一些检查报告差不多出来了。」
夏马尔走之前,意味不明地伸出指尖比了比云雀,又比了比自己的右眼。
「………」迪诺˙加百罗涅只是苦笑著,什麼话也没说。
夏马尔见迪诺没打算向云雀说出“那件事”。
身为局外人的他,也只能摊摊手作罢。
那件关於——云雀恭弥胁迫他,将六道骸的右眼眼球,植入自己右眼里的那件事。
云雀对六道骸的执著。
这麼多年来,他好像看清背后的涵义,又好像看不透。
本质捉摸不定的雾和云之间的情感,又怎麼容许他这一个局外人看的太明了?
对於那两个爱到深处无怨尤的人来说。
他又有什麼立场去替他们思考呢。
他目送著夏马尔离开。
当迪诺侧过头时,只见云雀恭弥赌气似的,将氧气罩卸下并丢在一旁,甚至试图用自己的双手撑起身体。
说到底。
不可一世的云雀,还是不甘自己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即使身受重伤,即使失忆。
「——恭弥、别勉强自己。」他见状,赶紧捋住云雀的臂膀。
迪诺扶著对方纤瘦的身子。
他侧坐在病床上,用双手环抱著云雀。
宽阔的胸膛犹如可靠的后盾,支撑著云雀恭弥全身的重量。
在云雀忘记六道骸的分分秒秒里。
他又是用什麼身分说服自己,给予云雀所有予给予求的理由?
迪诺早忘了。
无论云雀恭弥记不记得六道骸,根本都不影响他对他的付出。
认识云雀这麼多年以来。
他都待在云雀看不见的地方,心甘情愿、毫无保留地奉献自己。
哪怕是,对方的眼里永远看不见他的存在。
「……我好像,忘了一些事情。」他捂著自己的头,神情痛苦。
云雀摊在迪诺的怀抱里。
对於陌生的拥抱,再怎麼感到难为情,他连挣扎都拿不出力气。
明明一眼就能认出迪诺和夏马尔,为什麼还是觉得不对劲?
为什麼他就是想不起来,自己忘了什麼?
分明连出任务当天的意外,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又为何那麼确信自己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有什麼被遗忘了。
到底是什麼?
——这麼说来,那是他亲手接下的任务吗?
为什麼印象如此模糊。
那个任务,彷佛只剩一片漫天飞扬的烟硝和尘土。
「我的右眼……失明了吗?为什麼什麼都看不到。」
脑袋混乱的云雀抚上漫溢出痛楚的右眼。
上头只有粗糙的绷带和疼痛。
「……不要紧的、只是受伤。暂时用纱布包起来而已。」迪诺抿了抿嘴唇。
他看不见云雀的表情,云雀自是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把下巴抵在对方头上。
就算如此亲近,还是什麼温度都感觉不到。
迪诺很庆幸云雀还记得自己。
可这些日子观察下来,他逐渐体认到一个事实。
——越是重要,越是想不起来。
——例如,六道骸的存在。
夏马尔几天前曾经说过。
云雀的病情会随著时间流逝,越发严重。
总有一天,云雀肯定会忘了他、也忘了自己是谁。
迪诺吸了吸鼻头。
琥珀色的瞳仁变的氤氲。
为了避免云雀再次受到伤害,他维持一惯的沉默,什麼都不愿意说出口。
直到云雀在他怀里又默默睡著,他还是没舍得放开。
云雀恭弥第二次在同样的病房里悠悠醒来。
他只觉得眼前是个看似熟悉却又格外陌生的地方。
当下的他,并没有察觉到。
——除了六道骸,有些东西仍然悄悄地流逝。
这回他没有动弹不得的困扰。
云雀能随心所欲地抬起双手,他只觉得指尖挥发著剧痛感。
定睛一看后才发现。
他的指甲前端都断裂了,指尖上缘还残留著乾涸的血液。
再次昏迷过去前。
视线里只剩高举的双手,和指间里混杂著清绿色的碎草和墨黑色的泥屑。
这一天,是六道骸下葬后的第三天。
也是云雀在挖开的坟墓边被发现的那一天。
一个痛失长相厮守的伴侣的人,连死都不怕。
他们只怕,生命里从此再也没了对方。
从这次之后,六道骸的墓园里,无时无刻都有守墓者在监控。
他们防的不是盗墓者,而是一心一意想找回记忆和六道骸的云雀恭弥。
这时候的云雀恭弥,还没意识到。
六道骸一走就是永远。
云雀宁可相信。
六道骸只是暂时——离家出走。
一个礼拜又三天前。
东欧偏远地传来噩耗,由六道骸执行的S级暗杀任务正式宣告失败。
——彭哥列当家雾守,被自己的幻术和地狱戒吞噬。
彭哥列方面,无所不用其极地想向当家云守封锁这个悲恸的消息。
最终还是不慎走漏了风声。
只能说,他们小看了风纪财团的情搜能力。
听闻消息的云雀连夜赶往东欧。
为了救回六道骸,他也跟著陷入万劫不复。
起初,没人肯相信,有人真能伤害到最强云守一分一毫。
最终,根据后援部队的亲眼证实,云雀恭弥之所以会身受重伤的理由。
——和走火入魔的六道骸相互残杀。
据后援部队众人的证词。
他们还是头一次看到,实力强大的云雀恭弥浑身鲜血、挨著打。
净说风凉话的他们还以为,云雀恭弥“最强云守”的称号终究只是浪得虚名。
事实上,他们看在眼里那所谓的“相互残杀”。
——云雀恭弥根本没还手。
云雀不是名不符实,更不是挨著打,而是舍不得对六道骸痛下杀手。
所以只能咬牙接受。
失去自我意识的六道骸每一个不带私心的攻击。
当迪诺风尘仆仆赶到的时候,已经是几个小时后的事情了。
从天色暗哑到黎明。
从体温沸腾到冷却。
他在一堆被清理过的断垣残壁和哀恸里,找著了云雀和六道骸满是伤痕和血迹的身影。
一个有温度。
而另一个早已失温许久。
云雀就这麼抱著六道骸的尸体不肯放手。
在场根本没有人有办法阻劝云雀恭弥,让他放下早已经没有呼吸的六道骸的躯体。
迪诺第一眼看到云雀时,只觉得心脏揪的老紧。
他认识云雀恭弥那麼多年,从没见过他如此悲伤、黯然的眼神。
云雀没有哭、也没有痛心疾首的笑。
他只是搂著六道骸僵硬的身体,轻唱著迪诺从没听过的旋律。
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
他怔在原地。
整整听云雀哼唱3次同样的歌词,毫无情绪起伏。
直到双眼再也无法承载泪水。
迪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云雀拉离六道骸身边。
犹如行尸走肉的云雀一见著赶来救援的夏马尔时,猛然挣脱迪诺的掌心。
——不是他轻易放开云雀,而是抓不住。抓不住那犹如孤高浮云的存在。
云雀冲上前去,紧紧揪著夏马尔的领口。
他将掌心里的六道骸的右眼眼球塞给夏马尔。
接著在迪诺的搀扶下,用气若游丝的口吻说完荒谬的话后,便昏死过去。
那时迪诺才发现。
对云雀来说,那些话一点都不荒唐可笑。
对方是带著多大的勇气和决心,才做出这个决定?
——把他的眼睛植入我的右眼。
——只要他的眼睛在我的身上,他就会设法要回属於他的东西对吧。
——我要等六道骸回来找我。
虽然迪诺早明白自己在云雀心里的定义。
但他不晓得,为了六道骸,原来云雀可以不顾一切到这个地步。
赶回总部后,夏马尔自是遵照云雀的话语。
只是他带著什麼心情替云雀进行缝合手术,不得而知。
云雀被带回义大利、做完好几场大手术后,昏迷了整整三天才清醒。
天才医生夏马尔对云雀的情况,只能用“奇迹”来形容。
如此残破不堪的身体,强行塞入六道骸透过人体实验得到的眼睛。
撇除感染和不相容不谈。
光是云雀恭弥的生命韧性,就足以让夏马尔刮目相看。
昏迷三天,好不容易清醒的云雀,却被检查出“选择性失忆”。
攸关於六道骸的一切,全被遗忘。
彭哥列众人和迪诺商量出最好的对策。
——除非云雀自己想起,否则绝口不提有关六道骸的所有片段。
这显然是对云雀的疗伤最好的方式。
对於失去记忆的人,只能被周遭的人滥用沉默欺瞒。
没人愿意开口向他说明一切,他们自以为保持缄默,对他是最好的方法。
云雀在那个名为沉默的牢笼里,终其一身。
——有时候,比起沉默,谎言才是唯一的救赎。
——倘若失忆,沉默和谎言两者之间,你会选择什麼?
对失忆的云雀而言。
六道骸是一把钥匙,也是一道锁,更是一个桎梏。
他就像只无所适从的笼中鸟,被囚禁在没有六道骸的记忆牢笼里,长达六年。
龟裂、破碎的地板血迹四溢。
鲜红色的血痕从六道骸和云雀身上向四周滚动、扩散。
乾涸殷红的血迹被滚烫的朱红覆盖。
乾了之后又沾染上新鲜的,时间就在这之间缓慢地流逝。
六道骸勾起嫣然笑靥,他躺在云雀恭弥温暖的怀里,一如往昔。
失温让他止不住颤抖。
「……恭弥,我知道你最讨厌盲目地跟在别人身后。」他缓缓地举起瑟瑟发抖的掌心。
满溢出铁锈味的手心停滞在半空中。
连最后一次触摸心爱的人的脸庞都做不到了吗?
「……所以,不要跟来。代替我活著。」鲜血模糊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