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成宝也站起来,给喷雾器倒进农药,灌满水,拧紧盖,背起来走向那块最后的稻田。
夕阳终于落下了,晚霞把半个天空染得一片通红,那红光映照在人身上,显得有点燥热。归窠的鸟儿一阵又一阵地掠过天空,越过山梁,投入到大山中那密密的树林里。山梁上的灌木丛中,鹧鸪的鸣叫声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响亮,似乎在进行着一场声乐比赛,同时也预示着,白天已经过去,黑夜就要来临了。
侯成宝从稻田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向左拐一点,又从那一头走到这一头,迂回着把药喷到每一丛稻子上。只剩下最后的一趟了,只要从这头走到那头,就万事大吉,可以收工回家了。
鹧鸪的鸣叫声搅得侯成宝的心里痒痒的。那灌木丛就在离他十多米的地方,如果有支枪,把鹧鸪轰出来,扣上扳机,准又是一顿美餐。可惜这时没有枪,只能干瞪眼。田角处有几块石头,说不定用它也能把鹧鸪打中?他解下喷雾器,挑了两块大小适中的石头,一手一个握着,悄悄地向灌木丛逼进。
鹧鸪依然叫得正欢,全然不知道有人在打它的主意。侯成宝走近灌木丛,猛地大喝一声。鹧鸪受到这突然的惊吓,停止鸣叫,扑打着翅膀从侯成宝身边飞过。侯成宝急转身,把手中的石头投出去,可惜都偏了点,没打中鹧鸪,眼看着它飞向另一边山梁的草丛中。
侯成宝不无遗憾地走回来,背起喷雾器,又一脚踏进田里。猛地,一只青蛙从脚边蹦跳起来,显然,侯成宝差点把它踏上了。青蛙蹦跳着,向前逃窜,很快就到了田那边。侯成宝定睛一看,竟是一只大虎斑蛙,不由大喜。虎斑蛙俗称“田鸡”,味道鲜美无比,打不中鹧鸪,却撞上了“田鸡”,也是他的口福了。
侯成宝忙又解下喷雾器,向虎斑蛙追去。虎斑蛙见有人追来,又蹦跳起来,可直壁太陡,跳上去又掉下来。它一转身,向田角处跳去。
侯成宝追到那里一看,不由乐了:这田角是个死角,“田鸡”在这里无路可逃了,只是这里的草太密,那些垂下来的藤蔓把“田鸡”掩盖了。他小心地拨开草叶,想找出“田鸡”。突然,他感到手指像被针剌了一样,手一缩,一条二尺多长的眼镜蛇竟咬着他的中指,被一起拖了出来。
侯成宝感到浑身的血管都裂开了。他狠命一抖,蛇松开口掉到田里,转眼无影无踪。“我被蛇咬了,我被蛇咬了。”他狂叫着,用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受伤的指头,慌不择路地向前奔跑。
游清池正在离小路稍远的另一块稻田里。他听见侯成宝的叫喊,不由大吃一惊,忙解下喷雾器,向水渠边的小路冲去,想把侯迈宝拦住,可侯成宝已先他几步冲过去了。
小路弯弯曲曲,缓缓而下。侯成宝依然在前面狂奔,一路狂叫着,游清池在后面拼命追赶。
“停下来,别跑。停下来,别跑。”游清池边喊边追,终于在拐上大路的时候追上了侯成宝。
“你怎么啦?”游清池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我被蛇咬了。”侯成宝脸色铁青,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气都快喘不过来。
“什么蛇?”游清池急切地问。
“眼镜蛇。”侯成宝目光中充满了恐惧。
眼镜蛇是剧毒蛇,被它咬了,随时都有死亡的危险。游清池感到心头一缩:“咬在哪里?”他一把抓住侯成宝的手,想看看伤在那里。
“这里。”侯成宝把握着的指头转到上面,浑身不住地颤抖着。
游清池看到,在侯成宝的右手中指指甲后边有两个小小的口子,口子边上有一点点血迹。他掰直侯成宝的指头,用自己的指头用力地挤着伤口,鲜血很快从伤口冒出来,可只有一点点。必须尽量把毒液挤出来。可是,没有刀子,无法把伤口切大,而时间又不容耽搁。“到水里去挤。”他果断地跳下路边的水渠。已经快瘫软了的侯成宝也紧跟着要往下跳,可刚一迈脚,便跌了下去,坐在水渠中。
游清池不停地挤着侯成宝手指上的伤口,伤口在水里似乎血流得快了点。挤了一会儿,他觉得差不多了,便对侯成宝说:“赶快回去。”说着,拉住侯成宝的手站起来。侯成宝也想站起来,可却浑身无力。游清池赶忙拦腰抱起侯成宝,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一下就把侯成宝掀到路上。然后,他也跨上路,把侯成宝背起,一路小跑起来。
湿漉漉的侯成宝紧贴在背后,使得游清池感到格外的沉重。他想把脚步迈大些,可脚却不听使唤,只好加快频率,以增加速度。侯成宝的双手从他肩上伸到前面,又紧紧地握在一起,以防止毒液流向体内,这就箍得他脖子透不过气来。但是,他依然坚持着,一步也不敢停下,他必须与死神争夺时间。
跑了一阵,游清池感到快支持不住了,速度渐渐地慢了下来,而侯成宝箍住的手却渐渐地松开,使他的呼吸稍畅了些。可同时,他却发现,侯成宝的双手无力地下垂,已经没有握在一起了。他稍稍转过头,只见侯成宝眼睛紧闭着,整个头搁在他的肩上,显然已经昏迷过去了。他不由大惊,又加快速度,一边跑一边喊:“成宝,成宝,挺住,要挺住。”脚步迈得更快了。
游清池感到几乎跑不动了,双脚似乎是靠机械的推动而前进着似的,虽然没有停下来,但却几乎没有知觉了。他看到前面的稻田里有一些人还在忙碌着,像是见到救星似地,扯开喉咙高声大喊:“快来人呀,快来人呀,快来人呀。”
听到游清池的喊声,田里的人纷纷跑过来,张瑞祥跑在最前面,一把扶住游清池,惊诧地问:“什么事?”
游清池只觉得双脚一软,如果不是张瑞祥几乎是把他连同侯成宝抱住,肯定会摔倒在地。“成宝……被蛇咬……眼镜蛇……蛟在手指上。”他断断续续地说。
张瑞祥一听,二话没说,在其它跑来的人的帮助下,背起候成宝就跑,并冲着他们喊:“你们跑快点,去找富贵。”几个较年轻的听了,便抢先向前冲去。其它的人簇拥着张瑞祥,很快也来到养猪场。
张富贵已经等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棵草,正在吩咐先来的人去采。他把张瑞祥引到门边的一块草地上,让侯成宝躺着。然后,看了看那受伤的指头,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往伤口上切下。受伤的指头已经肿起,发硬,切了好几下,才划开一道口子,而血却几乎凝固了,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挤出一点血来。
这时,那些分头采草药的人回来了,张富贵忙叫他们把草药捣烂,绞出一些汁来,灌进候成宝的嘴里,又弄一些敷在受伤的手指和手背上。
忙过一阵子,大家才把侯成宝抬进屋里,给他脱去湿衣服,擦净身子,让他躺在床上。而他却全然不觉,听任人们的摆布。
“会死吗?”游清池直到这个时候才开口问。
“死?可能是不会死,不过很严重。他被咬后猛跑,毒会攻心,所以很严重。”
张富贵忧虑地说。
“那怎么办呢?”游清池担扰地问。同时,他的心里后悔不已——如果当时早点把侯成宝拦住,也许不会这么严重。但此时,一切都晚了。
“也只能这样了。”张富贵摇了摇头,表示能做的都做了。
屋里顿时一片沉默,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讲话,没有人走动,偶尔的一声咳嗽也因用手捂着嘴而显得无比沉闷,似乎稍有什么动静,就会把侯成宝那状若游丝的命根给扯断了似的。
天完全黑了,一些人也回去了,张富贵也到外间去张罗晚饭。屋子里,昏暗的油灯映照着游清池那张木然的脸,以及躺在床上依然昏迷不醒的侯成宝,悄无声息。
突然,侯成宝的脸显出一种痛苦的样子,手和脚稍微一动,呼吸也加快了。
“啊。”一声低沉而凄凉的声音从他嘴里吐出,似乎那游离于天国的魂魄终于回来了。
“成宝,成宝,你醒醒,你醒醒。”一直守在床前的游清池见状,用手轻轻地摇着侯成宝的肩头。
过了一会儿,侯成宝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眼睛微微地睁开,终于醒来了。他茫然地看着,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身处何方。好一会,才问:“这是哪?”
“猪场。”游清池欣喜地回答。又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很痛,浑身都痛。”侯成宝完全清醒了。他的脸上现出被痛疼严重扭曲了的样子,声音微弱而且有点颤动。
张富贵走进来,见侯成宝醒了,不由松了一口气。他走近床边,摸了摸侯成宝的额头以及身子,说:“总算熬过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白晓梅、白小松和其它几个人也来了,见侯成宝生命已经没有危险了,便决定把他抬回宿舍。于是,又回宿舍抬来一张竹床做担架,让侯成宝躺在上面。然后,抬着侯成宝,顶着黑沉沉的夜空,向村里走去。
已经是早上九点钟了,太阳依然被云层挡着,天空阴阴沉沉。屋子里,由于没有阳光的照射,显得有点阴冷。
侯成宝仰面朝天地躺在竹床上,眼睛紧闭,双腿平伸,那只受伤的手搁在身边用破衣服折起的垫子上,上面敷满了捣烂的草药。伤口依然肿胀着,从指尖到手腕,像是吹足气的汽球似的,手指头叉开着,圆圆鼓鼓,连个关节都看不见;皮肤看上去显紫酱色,并且绷得紧紧的,似乎随时都会爆裂开来。肿胀向上扩展,手臂竟有小腿般粗细,而且硬梆梆的用指头按也按不下去,更动弹不得。
痛疼一阵接一阵从伤口处发出,有如剜肉剔骨,并传遍全身,除了头发没知觉以外,浑身无一处不油煎火烤般的无法忍受。侯成宝眉头紧皱,不时倒吸一口气,吹出来后马上咬紧牙关,在这极度的痛苦中把时间一秒一秒地度过。每当一阵剧痛袭过之后,他的头脑里总是有一段时间思路保持着清晰。但这清晰的时刻却使他感到,那心灵上的痛苦比肉体上的痛苦更甚,把整个心都撕碎了。如果可以选择的话,那么,在清醒与昏迷两者之间,他是宁愿选择后者的。因为,这可以使他免去无穷的苦恼。
又一阵痛疼袭来,侯成宝又是一阵吸气,吐气,又是一阵牙根紧咬。已经躺在这里一天两夜了,他粒米未进,除了喝点稀饭汤,再来就是一碗又一碗的草药汤汁了。虽然现在还活着,可他却觉得比死还要难受。而且,死神的阴影依然笼罩着,时刻不离左右。更让他感到肝肠寸断的,是从人们那隐隐约约的眼神中和那闪闪烁烁的谈话里,归拢起来的一个讯号:由于他被蛇咬伤,短期内是无法恢复健康的,大队已经考虑把原先给他的招工名额转给别人先走。尽管没有人当面对他讲这些,可他却分明感觉到了。可是,知道了又能怎么呢?生命已危在旦夕,再好的机会也是没有用了,只能徒增悲哀。
门外传来游清池在石臼里捣草药的“咂巴”声,那是游清池一大早就去采来的。
那一锤一锤的声音,仿佛砸在侯成宝的心口上,使他的心不由地颤抖着。尽管他知道那是在捣着他的救命药,可他还是希望锤声快快地停下,而他的伤也奇迹般的好起来。这样,他也许还赶得上这次的招工,过上美好的生活。
锤声终于停下来了,游清池走了进来,把一大盆捣烂的草药放在桌子上。然后,将侯成宝手上敷着的草药小心地揭下来,把新的草药敷上去。
“清池,我这伤什么时候能好?”侯成宝尽量张大眼睛,痛苦的眼光里饱含着渴望与企求。
“也许过几天吧。”游清池安慰着侯成宝。其实,他的心里面根本没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