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勇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和雷老大讲价,他目送雷彪坐车先走,听见有兄弟在背后小声祈祷,都是些希望关老爷保佑天爷平安无事的话。他见过常啸天的次数不多,可也知道他在洪门无人匹敌的声望和地位,虽然很少关心社团的大事,但此刻意识到忠义社天塌下了一半,不由也怨恨起那个曾被雷彪捧为龙种的冒牌大公子,他做梦也没想到,林小健会这个时候孑然一身闯到医院来。他眼见一个白色的身影从人群中一掠而过,上了台阶,揉揉眼睛才认出来,这是那个比武喝酒全赢到他无的自容的小老大,全上海都在找他,他居然旁若无人地上来了!
门口的兄弟也反应过来,都有些胆战心惊,作势伸手来拦,口中却叫:“勇哥,快!”
林小健目光和声音同样威严:“让开!”
他的身手早被传得神乎其神,也有人在比武大会上见识过他的本事,被这一喝,伸出的手竟然全缩了回去,竟不敢再拦。林小健脚步不停,纵身穿过一干人,推开了医院的大门。
“林小健!你好大胆!给我站住!”
杨勇爆出一声大吼,他最知道小健的厉害,比谁都忌惮,但老大交待在先,说什么也要拼这一场了,于是抽刀上步,手起刀落。林小健硬挨了这一刀,左肩到背,后身被劈开一条长长的口子,血从白衬衫中渐渐渗出,他不回头,只侧了一下身子:“杀常啸天的不是我!你们不信,只管砍,我不还手!”
杨勇一击得手,自己都被自己吓住了,脑中竟是一片混乱。众人见他愣在那里,围过来小声道:
“他说天爷不是他杀的!”
“勇哥,他进去了,怎么办?”
林小健已走到楼梯口,杨勇才醒过腔来,扬刀喊:“追!不能让他上楼!”
二楼,特护病房外足足站了二十多人,全是三大堂口的高手,为首者正是唐轩,他早听见楼下嘈杂,在楼口处迎到了一步三阶的林小健,杨勇正挥刀追上来,高声向上叫道:“快截住他!他……他玩命了!”
唐家兄弟中,唐辕擅刀,唐轩擅枪,而且是双手枪,他在阿三手下早已成名多年,是社团一等一的高手,他更不愿意和林小健正面遭遇,因为他们一起学枪,多年来屡有较量,从来不是对手,但身系天爷安危,还是硬了头皮擎起双枪,当看清楚林小健赤手空拳,心中惊奇,迟疑着喊:“站下!再走我开枪了!”
林小健迎着枪口向上走,突然伸臂一手一只攥住唐轩的双枪,狠狠抵上前额,目光如炬:“轩哥,我要见义父!你不让开就开枪!”
唐轩喝问:“天爷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他看了邵晓星写给阿三的便条,心中也有怀疑。
林小健断然道:“不是!我可以对天发誓!”
他边说边一磴磴走了上来,唐轩被他的气势慑住,枪竟放了下去。
林小健时任副社长一年,已公认是接班人,在社团特别是年轻一辈中,自有威严和震慑力,众人见他意外现身,连闯杨勇、唐轩两关,又称从未轼父,皆不知所措,慌乱地看着他在枪口和刀光中向病房走去,一时无人再挡。
惠若雪、阿水听见喧哗,都出了特护房,迎面撞见林小健,都吃了一吓。
特护病房门一开,林小健已经看见床上的义父,立刻忘情,高呼一声爸,就往里扑,阿水飞起一脚,将他绊倒在门前,惠若雪看见他背后鲜血淋漓,连退几步,如见鬼魅:“哎呀不得了,他又来杀先生,快抓住他!”
这一下惊醒了众人,七八个人扑上来,死死将林小健压在地上,向后拖去。
阿水怒骂:“饭桶!这么多人看不住他一个!唐轩,你死了吗?过来把住门!”
唐轩灰溜溜地穿过众人,提着双枪来充门神,阿水向地上指点着:“好!你有种,敢一个人来!说!你是来领罪还是想看看天哥死没死?”
林小健众压中奋力抬头:“水叔,我爸怎么样了?你们相信我,行刺的不是我!我承认我昨天错怪了爸爸,但我真的没做对不起他老人家的事呀!”
阿水冷笑:“现在后悔晚了!大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让你这畜牲死得很难看!拖出去,等着开香堂!”
惠若雪眉头一皱,在后面拉了他一下。
林小健从来心高气傲,本来就是抱定一死而来,见不到义父哪里甘休,愤而叫道:“水叔,你糊涂!忠义社内讧,亲者痛仇者快,真凶都让你们放跑了!让我进去见爸爸!”
阿水脸都扭曲了,又想起和大嫂的约定,暴跳道:“你还敢叫爸?你还想当儿子?你不过是个野种、混蛋!当年,我们把你从乱尸堆里扒出来,养你成人,抬举你当老大,没想到养的是一条忘恩负义的狗!我们都鬼迷心窍瞎了眼了!与其留着祸害,不如现在就杀了你个王八蛋!”说罢,从旁边一个兄弟手中夺下刀。
林小健被骂得狗血淋头,挣扎道:“水叔,我知道我现在怎样解释,你都不肯相信,你可以骂我恨我怨我,可以杀了我。但只求你一件事,让我再看一眼爸。我受常家养育二十年,现在不管他是不是醒着,我只在他面前叩几个头,说一声对不起就死而无憾了!姆妈,答应我,让我见一眼爸爸,求求你们了!”
兄弟们见到昔日的大公子落到这步田地,大都心生测隐,或低头不忍再看,或望向陈阿水。
陈阿水拎了刀一时也难以下手。正在这时,惠若雪开口了:“大少爷,你很会做戏,简直是个天才!我惠若雪科班出身都自愧不如。昨天的你可不是这样一个可怜相儿,你当着常家上下的面,把枪顶在常爷脑门子上时是怎么说的,你忘记了吗?你说你认贼作父,你说你不会罢休,你说你早晚要算帐!阿健,你姓常也好姓林也罢,常家从没亏待过你,你爹悉心栽培你,教你一身好本事,到头来却被你骂成杀父仇人!你现在口口声声喊冤叫屈,说你没杀人,可你的手枪为什么会留在你爹身边?啸天一身武艺,多少风浪全闯过来了,若不是相熟的人,又怎么会让人轻易得手?你枪枪致命,分明已经鬼迷心窍丧心病狂,现在又演苦肉计。你骗得过别人,可骗不过养你二十年的妈!”
惠若雪一番话掷地有声,登时扭转了气氛。阿水心中佩服,伺机挥刀大叫:“把这畜牲给我拉出去,不要让他在这死,惊扰了天哥。”
林小健万念俱灰,百口莫辩,双臂被反扭着再度向后拖去,眼见一点点离开病房,急切之下胸中气血翻腾,双肩一挺,奋然一挣,周围甩出去好几个兄弟,身后的伤口也随即漫起一片血雾,样子极其可怖。他挣脱束缚,只几步就冲至门前,奉令守门的唐轩正在自责,又被惠若雪的话所动,再不犹豫,近身一枪击在他腿上。林小健瘸着一条腿连滚带爬还去拽门,忽然脑后生风,右肩又中一刀,登时皮开肉绽,血花飞溅。
在惠若雪忍不住的得意微笑中,林小健倒了下去,他看见他的阿水叔目露凶光,刀又堪堪劈过来,他无力挣扎,引颈受戮。
“砰!砰!”随着两声枪响,一声断喝震彻了所有人的耳朵:“住手!谁敢动一动,我杀常小康!”
阿水的刀在半空中停住了,惠若雪的笑容凝住了,她回过头去,看见了一个最讨厌的人,一只冒着青烟的手枪,正抵在宝贝儿子的太阳穴上,常小康脸色煞白,放眼望向这边血泊中的大哥,更是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吴浩海被点了穴道,浑身僵硬酸麻,动弹不得,傻子一样站在树影中,飞鸟栖枝,根本不理下面还有他这个活人,点点鸟屎肆无忌惮地落下来,在他鼻尖上滑下一小滩。吴浩海呼吸急迫,眼珠差点对在一起。这时,两个人走了过来,个头差不多,模样可是一老一少。小的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发短短,一脸顽皮相,蹦蹦跳跳地边跑边道:“爷爷,耽误这么半天,都快饿死我了!我就说过不要来,这什么社长大亨的,通通是高高在上的富人,哪是我们想见就见的。”
爷爷脾气很好,并不理男孩的撒娇,一字一句地解释:“我也不是想见有钱人,只是问问我的老朋友黄三爷,用不用帮忙。咱们行走江湖吗,也得靠些个朋友交情,要不然,怎么吃世界。”
小男孩说不过爷爷,便道:“好,那三爷没露面,咱们也被人家赶出来,好没面子!”
爷爷并不以为然:“心到佛知,人家正在难中,哪顾得上那么多,说到底,那常家公子还救过我们呢!”
小男孩道:“我要解手,一闻医院的味儿就要撤尿!”
他闪身进了一排梧桐中,一头撞在一个大活人身上,妈呀一声跳出去,手忙脚乱地提裤子:“有鬼呀!”
爷爷给叫了进来,等男孩子再度出现,裤子已经提好,肩上多了一只小猴儿,有爷爷壮胆,上前来摸摸吴浩海,点点头道:“还好,是个有气的。我可不想活见鬼!”
他回头走了两步,看见爷爷还不走,又大呼小叫:“快走吧,跟个装神弄鬼的东西叫什么劲儿!”
爷爷慢条斯理道:“这人你认得的,他叫人点了穴。喂,小哥,还能说话不?”
吴浩海被这老头从上到下迅速摸了一遍,又叫这男孩损了一顿,真是羞愧难当。他已经认出这爷俩是那对祖孙盗,也听出这爷俩是去医院看常啸天,本不想讲话,但忽地想起这老头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便开口乞求:“老师傅,快!帮帮忙,帮我解穴,我急赶着去救人!”
老人一腮雪髯动了动,目光炯炯地一笑:“你怎么被人弄到这来的?”
吴浩海以实相告:“我现在已经不当警察了。我的朋友有危险,一个人去送死了!你们放开我,就等于救他一命,快!”
老人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又在他身上一通乱摸,把他疼得呲牙咧嘴,老人边摸边调侃道:“我放了你,岂不是又多了一个送死的?”
吴浩海已经心急如焚,冲口说道:“好朋友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死,但求同年同月生……
那男孩扑哧一笑,以手刮面:“啧啧,这套话叫你说的,真不利落,一点不好玩儿。不如我教你:哎!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
那只小猴在他声音中,飞快地窜至吴浩海胸前,缘胸而攀,直奔头顶,老人喝住那猴儿,意味深长道:“救朋友去吧。机灵点,活着可比什么都重要!”
吴浩海这才发现自己已行动自如,向老人深深一揖,然后向衣袋摸去,他想把那名表送给这爷俩,男孩见他把口袋衬布都掏出来,不由笑道:“找什么?阿福替你拿出来了。呀,瑞士表!要不是冒牌的,那就发大财了!”
吴浩海见他托着那只表,道谢便走。心道也是机缘巧合,一年前无意中救过的祖孙盗,在生死关头,倒救了他一道。
医院门外的人全进去追林小健,吴浩海得以长驱直入,在楼梯上,他意外地逮到了常小康。原来小康昨夜输血太多,今天又突然昏厥,正在楼下病房休息,听得纷乱,正要上去看究竟,被吴浩海掳了个正着,挟上楼来,派上了大用场。
惠若雪见儿子当了人质,丧魂失魄,乞求道:“阿海,有话好说,千万别开枪!”
吴浩海占据了主动,远远见到好友刀悬头上,白衣尽血,气得七窍生烟:“你们还是不是人,长不长大脑!他要是真杀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