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面太令人激动了,当场就有人欢呼起来。
常啸天首先看到闫森的牌位和画像,脸色凝重起来,快步越过起身相迎的众人,跪下半天才慢慢站起,转身向闫夫人和关有德抱拳:“谢谢你们的信任,帮我洗清了不白之冤,希望闫爷在天之灵,能洞悉真相,早日助兄弟们报仇雪恨!”
“常大哥当老大!”
“赞同!”
“太好了,洪门有希望了!”
常啸天向兴奋的众人望去,神情之中毫无谦逊推托之意。他重返上海这么多天,等的就是这一刻!
上海汇中大饭店豪华客房。
常啸天一脸真挚:“德爷,不能不走吗? ”
关有德微笑摇头:“你的诚意我领了,可你已经不需要我了。”
“需要!不只是我需要您!洪门也需要您!”
“‘功遂身退,天之道。’一旦我留下,也许日后我们的关系会变另外的样子!”
“德爷,您这话我不明白。”
“讲个故事给你听:二十年多前,上海滩之上,曾有四兄弟,他们年纪相仿、志趣相投,便歃血为盟,对天发誓要同生死、共患难,在洪门之中干出一番事业来。那里边老大是个背了几条人命的逃犯,老二是个当兵的,老三是江洋大盗,只有老四念过几天书。打打杀杀的几年很快就过去了,他们相互扶持,肝胆相照,终于发达了。老大的际遇尤其好,当上了大哥,他很幸运,手下的三个兄弟各有所长,老二是他的智囊,老三是他的大将,老四是他的钱箱。”
“一天,老三醉酒后告诉老二,说大哥现在开始忌讳他,因为他文武双全,功高权重,威胁了大哥的地位。老二很难过,因为他从来没有对大哥有过任何不忠,他开始心灰意冷,渐渐萌生去意,当时他正值盛年,激流勇退的并非初衷,而是出自无奈。自此,他便如闲云野鹤一样,到处游荡。大哥很高兴,一直给他保证了足够的开销;过了几年,他发现,他的退出也让两个兄弟很高兴,因为他们分别做了两个大堂口的主事。”
“你是聪明人,应该能猜出这四个兄弟都是谁了吧。时间也许太久远了,除了老二,剩下的几位都忘记了当年的誓约,先是老大杀了老四,接着老三又杀了老大。只有老二活得还算心安理得,他很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这使得他没有卷入这场权力的角逐中去,没有变得利令智昏,冷酷无情。他看得越来越透,想得也越来越开!世间事情就是如此,人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同富贵!”
“可以共患难,不可同富贵!”常啸天咀嚼着这句话,不由问:“那二哥眼看兄弟相残,为什么不加阻止?”
“你还年轻,慢慢你会明白的,有些事情是上天注定的,谁也无力更改!”
“您这是在逃避,从未试过,又怎么知道无能为力?”
“结果已经看得清清楚楚,又何必再试?徒增失望和伤心而矣!”
“德爷,这样的生命不是太消极了吗?用逃避来解决一切,那道义责任又放到哪里去了?”
关有德笑了:“你这话很伤我老头子自尊,但我还是很喜欢你这种性格。闫老大看人的眼光还是准的!我这次帮你,就是要为洪门再尽一点心力。我去意已决,你无需挽留!”
“德爷,我说话直率了,冒犯之处还请见谅。可我还是不懂,您不想为闫爷报仇吗? ”
“不想!”关有德断然道:“冤冤相报何时了!”
“我明白了,你不赞成我为闫森报仇,是因为你对那老四还存一份兄弟情分,你担心四兄弟只剩下你孤零零一个人了。”
“倒也不是,这些我早看淡了。要是还顾及兄弟情义,我就不会帮你,而是要杀你了,我知道老三是死在你手里的,是大哥亲口下令杀死的吧?他身为老大,又顾及过兄弟之情吗?”
常啸天无言以对。
关有德重重地叹口气:“听着阿天,你是聪明人,最后我要劝你现在最重要是把眼光放远,不要被无谓的仇恨弄昏了头脑!要知道在上海滩,你只是个初出道的后生,江湖声望和地位都没有。一上来就和人斗,无异以卵击石。别人会当你是傻子,没人会当你英雄,兄弟们更不会把你当神来供。”
“那您说我该怎么做?”
“还是那句话,发展势力,中兴洪门。当然归根结底是要攥钱!只有做人上人,才有更高的嗓门,才会操别人的生杀大权!别人的看法不要顾及!”
常啸天思考着一声不吭。
关有德笑道:“我知道你还听不进去!我把人生经验告诉你,不指望你照搬照悟。也许过个十几二十年你会赞同我。”
说到这里,关有德目光闪烁:“知道吗?二十年前的上海也充满机会,那时的江湖秩序比现在要清楚得多,我的抱负心气不比你低。现在又怎样?繁华落尽,树倒猢狲散。虽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但经验是血和命换来的。”
他起身送客:“我做我的闲云野鹤,你做你的一门之主!我会时常回来看你!”
电梯徐徐下降。阿水好奇地问:“这个德爷刚才说什么四兄弟,天哥你好象都知道,到底是谁呀?”
常啸天和邵晓星、阿水这两个小兄弟共处十个月,天天同食同住,感情大增,此刻笑了迈出电梯间:“考考你们吧,小邵,你说说看!”
邵晓星沉思着:“老大肯定是闫爷,老二便是位德爷了,三弟很可能是钱朗,最小那一个,死在天哥手上,是谁已经很清楚了。”
常啸天赞许点头,阿水仍然蒙懵:“清楚?怎么清楚?我怎么听不出来?”
一行人步出饭店,门待恭敬送出:“常先生好走。”他们回到上海后,一直住在这里,所以待者已经对他很熟悉。
常啸天心情大好,开心之余逗小兄弟:“听不出来,是因为你耳朵长得和别人不一样!”
阿水长得圆头圆脑,耳朵却是大而醒目,是典型的招风耳。听到常啸天这么一说,不由憨笑:“天哥,你笑我!”
邵晓星在一旁捅了他一下:“谁让你这边耳朵听,那边耳朵冒出去!”
两个人在路上互相胳肢着大笑起来。邵晓星向常啸天大声问:“天哥,送走德爷,我们最先做什么?”
常啸天置身外滩,回望大上海,挥臂道:“回风雷堂!”
时隔十个月,常啸天回到上海,洪门已气势低微,上海滩之上只有青红帮独踞一方,傲视黑道群雄。蒋中正血洗共产党,就大大倚仗了他们的势力。所以,青红帮的子弟们,不管是白道黑道,都吃得很开,兜得很转。钱朗找对了码头,靠上了岸。他算计得很清楚,即便当上洪门老大,还是斗不过气焰正盛的黄金龙,与其挺着半百之身再去在刀光枪影中打拼,不如早图安逸,认了黄老头做大哥。他现在黄老头门下的杜云笙、张凤林两员大将平起平坐,凭借着原有的手下和地盘,风光无限,还在市政府谋了一个参事的职位要过瘾。
常啸天却面临着一个千疮百孔的破烂摊。原四大堂口,只余下天龙和乘云两个实力最弱的,昔日有着七八条货船,十几家大小游乐场、烟馆和赌场妓院的风雷堂,红火景象已成过去。他步入原来做堂口的房子。破院凋零,人去楼空,经过一冬一夏,院落之中满是野草,大堂之上尽是蛛网灰垢。
常啸天回来的消息一传开,十几名手下闻讯而来,常啸天见他们大都是境况不如往日,却也没跟了钱朗走,骨气可嘉,十分安抚鼓励一番。
昔日的大哥当上了总堂把子,大家伙自然高兴万分,正笑逐颜开,常啸天突然发问:“你们中谁有林健的消息?”
这一问不打紧,登时群情激愤,你一言我一语开始骂不绝口。常啸天硬了头皮听完,才发现兄弟们对林健恨之入骨的程度,甚至超过了钱朗。原因很简单,林健不光勾结钱朗,陷害大哥,还犯下了杀害十几名兄弟的大命案,最绝的是,他竟在两天之内用变卖和抵押办法,掠走风雷堂大半资产,之后一逃了之,再也不见踪影。
常啸天面色铁青,实在听不下去,转身走了出去。只有邵晓星和阿水知道他的心情,拦下众人。
常啸天走至后院天井中,抬眼看见一棵法国梧桐正枝繁叶茂,两米高的树干处,赫然有两个弹孔,象一双眼睛,正盯着他。不由往事盈怀。
那还是他们刚刚入主风雷堂不久,闫森一天突然兴起,来到这里,一定要看常啸天的枪法。他亲自在梧桐树上用粉笔画了一只烧饼大小的圆圈,叫常啸天、林健都蒙了眼睛,原地转了十几圈,常啸天一枪打在圈缘内,林健竟正中圈心,辨向之准确,枪法之神妙,简直匪夷所思。见多识广的闫老大,当时叹道:“在洪门之内,我只见过一人枪法可与阿健一比,他叫王亚樵,可惜他现在不在上海。”
睹物思人,常啸天更觉烦恼。回来这些天,几乎问遍了所有人,林健象蒸发一般,无声无息,无影无踪。风雷堂的兄弟们因他携走巨财,曾疯狂地寻找过他,但无结果。大家对他痛恨不已,认定他有两种下场:一是和钱朗在一起,只不过怕遭报复,暂时隐姓埋名躲起来,果真如此,他就还会有露面的一天;另一种可能是他已经给灭了口,因为出来混的,多数都对反骨之人存有戒心。
常啸天知道兄弟为自己受了这许许多多的冤屈,他刚刚回沪,尚不清楚兄弟是否还在钱朗控制之下,所以也不便向兄弟们解释。当务之急是快些找到林健的下落。
一个月后,常啸天收到领事馆请柬,邀请他出席宴会。复出之后,他只拜访过法国人一次,这次受到邀请,证明法国佬还瞧得起他。
他很重视这次重返上流场合的机会,盛装赴会,酒会上见到很多熟人,互相招呼着自然得很,没人探询旧事。看来,关有德说得对,上海就是这样,浮沉只是瞬间经历,大家在乎的只是现在。常啸天渐渐适应应酬,不出几分钟,便觉扫尽逃亡阴霾。正在这时,身着燕尾服,结着大领结的领事举酒向他走过来。常啸天急忙迎上前,欠身问候。
法国领事表情严肃,单刀直入:“我很明白你们这些中国人之间的纠葛,虽然你们有过节,但在我的领地内,一切按你们中国人的话,和为贵!”
常啸天连连点头,却见法国人向旁边示意一下,钱朗出现!
常啸天始料未及,面色微变,领事不在乎骤然紧张起来的气氛,他料定中国人不敢在这里闹事,倨傲地笑着,手中的酒杯分别和常啸天、钱朗对碰,居高临下道:“看在我的面子上,共同繁荣租界,和气生财!”
钱朗一身团花长衫,主动把杯子向常啸天举去。常啸天咬咬牙,关有德的话响在耳边,他突然一笑,举手迎向钱朗的杯子,一声轻响,两只酒杯撞在一起,鲜红的酒液在杯内躁动。
法国领事显然很得意自己的安排,以手点着两个人:“我不希望听到你们中谁再有坏消息,否则我会生气。”
他的中国话功夫到家,谁都明白他生气的份量,常钱两人皆点头称是。等他一走开,两个仇人把眼睛移开,谁都不想再四目相对。
常啸天环视酒会,一脸冷笑:“面子不小,居然搬得动领事亲自出面。”
钱朗笑容老到,酒杯放回待应的托盘上,搓搓手:“完全是不期而遇,不期而遇。老弟回沪多时,连招呼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