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健醒过来,已是两个小时之后,他头晕目眩地翻身坐起,竟发现王医生伏在自己身上,心下惊疑,抱起他的头,见他口唇处满是黑色血迹,肿起老高,嘴角却似含笑,人已僵硬。林健记起昏迷之前发生的事情,不由摸向后肩的伤处,感觉那里肿了起来,血已凝结。王医生刀上有毒的话音犹在耳边回响,地下的飞刀还闪着碧磷磷的光,他登时心中雪亮,抱起王医生,哽噎地叫了声:王先生!便泪如雨下。
他只抱着王医生的尸体走了两步,便觉得浑身滚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心知刀毒虽然已抽出,但仍会有一些侵入体内,他只好将王医生放下,脱下外衣盖好,打起精神,向教堂方向跑去。
天色已晚,教堂的火势刚刚熄灭。由于死了不少人,镇上的警察全部出动来查看现场,镇上的百姓有的哭亲人,有的看热闹,乱纷纷的场面倒成全了林健,他不敢多盘桓,直奔教堂后面那一排房子,去寻钟月儿。谁料火势太大,已燃及这里,有一半房子都半黑半焦地空空荡荡,林健住过的小屋也烧得不成样子。
林健刚刚失去王医生,很怕再看到钟月儿有什么不测,拨开纷乱的人群,发疯地大喊:“月儿,月儿,你在哪里?”
他足足喊了十几声,林健绝望地感到自己几乎把警察喊过来了,这才听到一声蚊子般的回应:“林大哥!”
林健听到钟月儿的声音居然发自那间已被烧落架的小屋,几乎是连滚带爬扑过去,扒开几个黑黑的桌凳,又踢倒一扇摇摇欲坠的门,在水缸边上看到了小猫儿一样蜷缩着的女孩儿。
月儿左边脸已烧得不成样子,头发焦了一半,身上有好些火燎的洞洞。一见林健眼泪滚溢在眼眶中,虚弱道:“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的,我知道!”
林健忽地来了力气,抱起她拼命地挤出人群,向最近的一家中医诊所跑去。
原来钟月儿在大火烧过来的时候,不敢出门,靠在水缸边上被熏昏了过去,左边脸被倒下的一根烧着的檀木碰个正着,耳朵和面颊皆被烧伤。
林健教堂一役,加上阿时连杀九人,却不知钱朗派来的人还有没有漏网者。镇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已经是风声鹤唳,林健连夜葬了王医生,在阿时的尸体上找了些钱物,带了月儿逃到沪浙交界的乡下去。这里山清水秀,民风纯朴。林健在一个村里租了房子安顿下来。
起初几天,钟月儿一直昏迷不醒,林健一心医治她的病情,常常冒了危险走几十里,到镇上给她配取中药,天天给她换药喂饭,只是他从未做过这些事情,起初不免手忙脚乱,弄出许多笑话,倒是热心的房东白大嫂看这一对小男女实在可怜,帮了他们不少忙。
乡村没有镜子,月儿一直不知道自己的伤情,为了避免她抓痒,林健甚至给她的手系了起来。钟月儿心甘情愿做林健的小病号。这样过了一个多月,伤势渐渐平复。
这一天,林健到镇上取药,一直未归。白大嫂带了孩子下田干活,钟月儿在房中闷极无聊,便到院中走动,院中有一口水井,月儿坐在边上,低头瞧见井水清洌,清清楚楚映出她的倒影。她是护士,知道如何处置烧伤,扳指算去,已一月有余,便轻轻揭开覆在脸上的药膜,探头察看自己的伤势。井水无情地映出了一个可怕的阴阳脸!
钟月儿对毁容毫无心理准备,因为林健总是安慰她:快好了快好了!她对此深信不疑,此刻见自己左耳已失了大半,整个左脸斑斑驳驳,惊得魂飞魄散,半晌闭目不敢再看,鼓足勇气睁眼再看,还是如此,并非幻觉,只觉得心痛欲裂,泪如雨下,就这样呆呆坐了大半天。
傍晚,林健从镇上带药回来,见钟月儿昏睡在井边,伤脸上布满泪痕,忙抱了她进房。月儿惊醒过来,见到林健,复又大哭,几乎气噎,只道:“骗我!”别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在教会长到十七岁,因为模样清丽可人,脾气性格都十分温顺,懂得逆来顺受,一直为抚养的修女嬷嬷所喜爱,当上护士也颇得院长医生的称赞和器重。仅仅两个月间,一下子从平静的港湾掉到急流险滩中,饱受惊吓恐怖。这个涉世不深的少女之所以没有崩溃,实在是因为有王医生和林健在一起患难与共。现在,严肃慈爱的王医生死了,自己又成了这样不人不鬼的模样,在她柔弱的心中无异于天塌地陷。因为最大的希望也堪堪要破灭,那就是林健。
她这些天,早把细心照顾她的林健当成了自己最亲近的人,一旦察觉自己对林健的一番心意也要付之东流,越发觉得凄凉无助,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林健平生最不擅长哄女孩子,见她伤心得无以复加,急得满头大汗,不知怎样是好。正在这时,白大嫂下田归来,听到哭声,赶了过来。在这位朴实的村妇眼里,两个年轻房客一直规矩守礼,分室而眠,即便是在月儿昏迷的最初几天,林健不顾自己体虚,仍是倚桌而坐,通夜亮灯守护她。她心中早把他们当成是一对从大城市逃婚到乡下,尚未同房的一对同命鸳鸯了。进房来,她也是首回见到月儿的真实样子,不由吓了一跳,连声道:“我的天哪,这姑娘真是可怜!”
林健看见这位热心的大嫂,心里一亮,忙让位道:“大嫂,你快劝劝她,我,我去烧水!”
房东大嫂的丈夫姓白,是个当兵的,家里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她身高体健,爽快飒利,快人快语,进房来拍拍身上的土,在月儿身边坐下,抚着她的长发,钟月儿气苦不已,一头扑进她里大放悲声:“大嫂,我可怎么办哪!”
林健刚走出房门,闻言一下呆到原地。
屋里,大嫂怕碰到月儿的脸,将她轻轻扶起,柔声问:“阿月姑娘,别难过,林先生为人斯文有礼,对你又这么好,我看他不会坏了良心丢下你不管的。”
月儿哭得更惨,上气不接下气道:“不是的,不是的,他不是的。。。。。。”
大嫂更加孤疑:“那你们?。。。。。。”
月儿不肯再说,只是悲切切地摇头,白大嫂好奇心起,偏要问个究竟:“你是个城里的小姐,他把你带到这种乡下地方来,又不想娶你,你们这是?”
钟月儿遭人追杀,林健又负命案,两人藏身于这小山村中,怎敢将实情相告,只能啜泣着对白大嫂道:“林大哥是个好人,我这个样子只怨自己命苦,哪里还敢指望有人肯娶我。”
白大嫂跟了叹息一阵,见月儿眼肿如桃,忙出去给她绞毛巾。一出门,见林健长身玉立于院中,负手入神地望着远方,心想这阿月姑娘若不是已经毁容,这两个人倒是一对璧人。女人才最懂女人的心,仔细琢磨了月儿的态度,对她更是同情。她见林健已转回头来,满面探询之色,便唉声叹气道:“老天爷,这可如何是好!一个清清秀秀的姑娘家,识文断字的,落得这么个模样,以后可怎么嫁人哪?”
林健听在耳中,眨眨眼睛,帮大嫂用滚水烫过毛巾,晾开绞干,大嫂仍在嘀咕:“天可怜见,这命苦的丫头。听说她在什么孤儿院长大,从小就没爹没娘的,今后真不知怎么生活!”
林健笑笑道:“大嫂这样关心月儿,真的要谢谢你。她是我未婚妻子,我自会照顾她一辈子!”
白大嫂万万没想到,这个年轻人会说出和阿月完全不同的一番话来,而且神态自然,语气肯定,当时愣在原地,盛滚水的舀子险些泼在脚上。林健早拎了毛巾进房去了。
似乎要证明什么似的,是夜,林健当真睡到了月儿屋中,白大嫂注意到,直至午夜,小房才熄了灯火。
这是个令钟月儿终生难忘的夜晚。万念俱灰中,看见林健笑着走进来,象变了一个人,给她擦泪,哄她上药,端来饭一定要她吃下去。他开始不停地讲话,讲他的身世,讲他那些经历。直从掌灯时分讲到月上中天,钟月儿本来恨透黑社会,但听到林大哥那么有感情地讲起他的结义大哥,讲起他们之间的生死之交,也深深为之吸引。她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痛苦和不幸,因为她被一种新奇的感觉所打动,她心仪的林大哥从未说过这么多的话,从未这样长时间地笑。
林健的语言在别人看来,也许枯燥,但在月儿心目中,却仿佛有着梦幻般的魔力。她惊讶地发现林健不光口若悬河,而且一直在望着她,似乎要把眼睛看到她心里去,而且,不知什么时候起,自己的一双手已经被他紧紧地握住。
月儿低下头,看到他们两个人的手型相仿,都是白晰修长。月儿手稍小些,柔美异常,林健微微用力,手背上的青筋便有些突出,显得坚定有力。钟月儿烧伤后,林健为她疗伤心切,急切之中抱过她多次,皆彬彬有礼,一派君子风度。可这一夜,这种肌肤相亲和眼神灼热那样突如其来,月儿不及多想,一种巨大的幸福充溢了全身,这种感觉神奇美妙,让少女如浴春风,浑身温暖慵懒。月儿早就知道,她无法抗拒林健的微笑和眼睛,何况再加上他的双手。记不起来到了什么时候,月儿忘乎所以地闭上眼睛,迎来了平生第一个轻吻,渐渐地,她随着他溶入了一个从未有过但又似乎渴望已久的境地。圣母玛丽亚用慈爱的表情在望着她,无数小小的赤裸的天使的身影若隐若现。月儿知道,她一定有什么地方违背了她笃信的上帝,但圣母的微笑,又似乎在安慰她,恕她无罪!
林健死后,月儿曾无数遍地忆起这个夜晚,当她终于彻悟到林健是多么冷静多么成熟地赐给了她这份幸福的那一瞬间,她总是要失声恸哭。是夜,他反常的笑,滔滔不绝的讲述确实分散了她全部的注意力,他小心翼翼地吻她,生怕碰到她的左颊,再次引起她绝望的歇斯底里。那个令月儿惊喜陶醉的初夜,林健用尽心思,一举一动都充满怜惜、耐心和体贴,让她真正经历了快乐的巅峰。
林健真的爱她吗?其实他对她的爱带了极大的被动色彩。如果不是和王医生在医院里救了他,继而共同逃避追杀,如果她没有被毁容,如果她不是表现出了对林健的过分依赖,林健会等她伤好之后,找个地方安置下她,最多答应当她的哥哥,而不会娶她。是她发现自己被毁容后的表现太过强烈,深深刺激了林健,对一个把道义和责任看得重于生命的人而言,接受一个孤苦无助的女子的感情,是太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何况,从圣心医院开始,他们的生与死已经紧紧联系在一起了。
翌日,月儿醒来坐起,感觉左颊冰凉,她睡得如此安心,竟不知林键什么时候给她敷的药。回忆昨夜种种,她双手不由自主叠按于胸上,将那条从颈上垂下的小十字架收于掌内。一时间,她觉得茫然无措。
她看见林健坐在桌边,眼望向窗外,背影便显得很落寞。月儿祷告了一会,轻轻下床,走过去温柔地抚着他的头发。
林健从沉思中惊醒,抓住她的手,半制止半爱抚地拍了拍,沉默片刻突然道:“月儿,我不知自己做得对还是不对。你知道我的身份。象我这样的人,做你的丈夫也许是一种玷污,我真不敢保证能一生一世保护你、照顾你。你现在依赖我,也许有一天,你会离开我。”
钟月儿从未有过这样坚定的时候,她用手指按住他的唇,柔声道:“千万别这样说,我的命都是你给的,我的心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