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冬虎一直没走,把这一幕全看在眼中。他在车中叫过小宇,指着离去的蒋芸姗:“那小姑娘有点不对,阿健认识她吗?你送送她,别出什么事!”
小宇醒悟地点点头,大步追上去。不过,他晚了一步,浑身湿透的蒋芸姗已先一步截下一辆黄鱼车,说出了姑妈家的地址。
她知道,自己这个样子,是无法回家了。
第二十章 黯然神伤
常小健回到家中,看到一地行装,佣人在吴妈的指挥下,正忙忙碌碌地穿梭着,原来父亲和三叔回来了,他跑进书房见父亲,阿三也在里面,大声道:“嘿!阿健这不是回来了!吴妈说你已经一周不回家,正差人去找你。”
常啸天见儿子眼圈发黑,脸色不好,道:“阿健,怎么连家都不知回?不要太拼命!一张一弛,才是文武之道吗!”
常小健立刻把不快甩到一边,打起精神,他有很多事情要向父亲汇报:“天津张老板的那批盐刚刚运走,一切顺利,运输局那边我疏通了一下,没有麻烦。前几天周庄的堂口和警察冲突一次,伤了两个人。我和雷老大拜会过他们的队长,是一场误会。他们奉命抓共产党,并不是要和我们作对。我已经下令给各大堂口,叫他们少沾惹不必要的麻烦。唐寅的真迹我已经买到手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没提梅萍,又继续道:“这一个月,法币继续疲软,美金价格也有浮动很大,我得到一个消息,正准备把公司所有现金全集中起来,套购黄金。杭州、苏州无锡的天华米行都打来电报,讲他们那里发生了抢米风潮,不忍和饥民冲突,关门停业十几天。我发电过去,让他们保住货号,不要轻易开市。黄金荣大寿,也给我们发了请柬,我带了礼物去贺寿,那老头子很客气,拉了我的手问长问短,还送了只玉扳指给我。他问您好,说有空和您叙旧。杜月笙当时也在场。邵叔叔的假释申请昨天又递上去了,这回报的是糖尿病。这个病很好验,在尿样里做做手脚就行了,复检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他在里面还好,星婶天天去看他。他很惦记你们,叮嘱我以后要你少出门多带人手。”
常啸天点点头,阿三叹了口气,马上想起老婆孩子,起身道:“累了,回家!”
吴妈在门边道:“已经开饭了!三爷在这里吃吧!”
阿三摇摇头,常啸天打哈欠伸伸懒腰:“不服老是不行了,坐了一天一宿的车就这么累。我也不吃饭了,睡觉!健儿,送你三叔回家。你姑姑一定等得着急了。”
“是!”
送阿三回家的车上,小宇兴致勃勃:“三爷,我刚刚认识了一个女的,女朋友!”
阿三爆笑:“嗬!没听错吧,阿宇也有女人了!不过也别说,我看上阿意也就是象你这么大。好,有出息,我没白带你出来,你小子象我!说来给我听听,那姑娘是哪的?叫什么名字?漂亮吗?”
“健哥知道,她原来在大上海,叫阿香。”
“大上海?!”阿三一瞪眼。
“三爷不是!”小宇脸红了:“她只是陪过半年赌台,现在已经不干了。对了,她读过书的,字写得可好呢!”
“嗬!越听越象我当年!哪天带来瞧瞧,读过书的你三婶肯定喜欢。”
“明天吧!三爷说好了,就明天!”
“臭小子,你不是要立马儿讨她进门吧,你才多大呀?猴急脾气!”阿三笑骂道。
一路上,只有小宇高兴得象个孩子,说个不停,常小健则欲欲寡欢,显得若有所思。阿三注意到了,便以为他小小年纪,掌管着社团和公司大摊一事情,难免劳心费神,就道:“阿健,你现在不容易,再有为难的事,尽管来找我,三叔一定全力支持你,我是不会倚老卖老的!”
返回常公馆,常小健叫小宇在门前停车。
大雨初停,云开月明,星斗高悬,空气清爽。蒋芸姗刚才伫立的地方,已经空空荡荡,常小健怅然若失。朦朦夜色中,美丽多情的女孩撑伞静立的俏影,乍然欢笑的容颜,格外清晰地凸现脑际,刺痛着他的心。刚才,他曾担心蒋芸姗会出事,折回来看见小宇追上去,才放下心来。此刻又重新挂念起来,不由脱口问道:“她没事吧?”
小宇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扎扎地问:“谁呀?”
常小健一皱眉:“那个姑娘。”
小宇误会了:“怎么你知道我送她?健哥,我是看她好可怜,才……,我对天发誓,我现在心里只有阿香。”
常小健急道:“你罗嗦什么,先告诉我,她……没什么吧?”
小宇一拍脑袋,猛然醒悟:“哎呀,那女的不是来找你的吧?”
常小健烦躁不堪:“不是!你问够了没有?”
小宇一天之中连挨呵斥,这是从未有过的。他紧跟在常小健身后,再不敢多说话。小健走过喷水池,渐渐放慢了脚步,突然停下来转过身:“对不起!我心情不好。”
小宇扑哧一笑,脸上的神情立刻活跃,想起刚才的话头,忍不住道:“哎,健哥。你说那个姑娘还真是奇怪,一个人可怜兮兮地在雨地里哭鼻子,活像那个林妹妹,居然还是大学生,真看不出来!”
蒋芸姗竟是哭着离开的!常小健心里越发难过,再不想听,赶紧摇手制止了这个话题。
常公馆。
小康刚从酒窖上来,竟然看到了几天未见的大哥,一歪身倚上楼梯口的高脚花凳,笑道:“大哥你终于回来了!我就知道,你瞒不了我,我知道……你这些天干什么了!”
常小健见他话语粘滞,笑容奇特,走到近前果然嗅到了浓烈的酒精味。
常小康确实在酒窖里醉了一晚,此时已然失控,歪歪斜斜走过来,脚一软,无处可扶,一把捞住了哥哥:“她还好吗?告诉她,我没事,没事!”
眼前的弟弟脸色蜡黄,明显瘦削,看来姆妈的话并没夸张,他果真是在为爱情痛苦。小健这些天一直在逃避,没想到弟弟已经成了这般模样,如果被父亲发现,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他半拖半抱地把弟弟弄到楼上卧室,见他还是呼吸沉重,醉话连连,又把他撩到卫生间,用手压他的舌头,助他把腹里的酒吐射出来。反复几次,常小康竟乖乖地靠在他手边睡去了。常小健把他抱上床,望着小弟的沉沉睡姿,心中倒有一丝羡慕。他知道,自己心情郁闷的时候,是没有机会宣泄的,也找不到人来倾听。在这个家中,他是长子是长兄,父亲的宠爱和倚重,只能让他一天比一天显示稳重成熟;在社团,他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小老大,大家的期待和关注,只在他能否不负重望,中兴社团。如此的重任在肩,要求他必须具备超人的控制力和忍耐力,他没有权利表露自己的感情,也没机会再做回小儿女态。
二十岁的常小健把叹息默默放在心底,他走出弟弟房间,问了仆人,才知道父亲已经歇下了,又叫来小魏,详详细细地问他们这一个月都去了哪里,父亲的身体怎么样,是否按时吃药,然后才进房休息。
他的卧室是常公馆最好的套房,卫生间里,一池洗澡水已经放好,当他穿着睡衣走出浴室,看到阿芳还在细心地为他铺被,急忙道:“芳姐,怎么还不睡?说过多少次了,我回来晚了就不要等我。”
阿芳慈爱地望着他,温言道:“在我眼中,你介还是个孩子,长不大的,芳姐是改不了这老习惯了。你这几天都不回来,我也总睡不安生,你不叫我照顾你,芳姐还能做什么?”
常小健顺从地钻进被窝,任由芳姐替他掖好被角,整理枕头。平时,阿芳做完这一切,该关灯走了,这一回,却象有了心事般,欲走还留,欲言又止。她犹豫中,见小健复坐了起来,下决心问道:“阿健,你和芳姐说说实话,你是不是在外边有了蛮多的女朋友?”
“我?怎么会?芳姐你今天是怎么了,问起我这个来了!”
阿芳坐回小健的床边:“晚上太太在电话里,对一位小姐说了些很奇怪的话,好不中听。我和她吵了两句呢!”
常小健敛起笑容,一下子拉起芳姐的手:“噢?姆妈……她都说了些什么?”
“本来哪,我是不该听太太讲电话的,可这次她是从我手中硬抢过电话的。那位小姐一连打了两次电话找你,太太和她东拉西扯,说你应酬多,又问是不是什么明星谭小姐,还说,说你喜欢她,叫她来家玩!可是,我记得很清楚,小姐明明说过她姓蒋的哟!”
常小健心下明白,慢慢躺下去,仍拉着阿芳的的一只手:“我知道了。姆妈就是那样的人,你不要和她赌气。”
阿芳感觉出他手冰凉凉的,心疼地给他放回被里去:“你一天天这么辛苦,芳姐还说些没趣的事来烦你。快睡吧,我走了,给你关灯。”
常小健点点头,目送她熟悉的背影向门口摸过去,突然,他又想起来什么,起身轻声喊道:“芳姐!”
阿芳回头。
“千万不要对我爸提起这件事情!”
阿芳答应了关门出去。
常小健重重躺回去,眼睛睁得老大,再无睡意,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如此一来,蒋芸姗的误会又多了一层,怕是永远也无法冰释了,她一定恨死他了。他默默地想:“芸姗,对不起!我不能拒绝姆妈的哀求,只有辜负你了,最好你恨我,这样就彻底死心了!实际上,我们也根本是两条路上的人!”
清园别墅。
勿庸置疑,蒋芸姗受到的伤害刻骨铭心。她几乎记不起自己是如何到姑妈的家的,又是如何按开门铃躺在沙发上的。她眼前只晃动着那张冷冰冰的面孔,耳中只响着那两句生硬的话。那真是有生以来最不堪回首的一幕!那么大的雨,那么多陌生的男人,那么亮的车灯……
“我一定被他们耻笑成一个轻浮的女子!常小健一定在心底里在嘲笑我,笑我傻,笑我痴,笑我一再自做多情!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怎么会落进这样一个难堪的境地,我还是蒋芸姗吗?我是不是鬼迷心窍了?是不是神经出了毛病?昨夜星辰昨夜风!外滩那个夜晚是梦吗?常小健是谜吗?一个男人竟然如此变化无常,可以象绅士一样彬彬有礼,可以象兄长一样温情脉脉,甚至象骑士一样见义勇为,为什么突然就变得虚伪冷漠。难道这就是他身处的那个黑社会的人性?”
这一边蒋芸姗思前想后,悔不堪言,心痛欲裂,那一头,蒋器大呼小叫,窜上跳下,不亦乐乎,家中唯一的佣人被支使得脚不沾地,一会拿毛巾,一会找干衣,一会抱毛毯,一会烧姜水。
蒋清出去应酬还没有回家,蒋器深恨平时只知画画,没学会怎么照顾女孩子,眼见小表姐眼红似兔,蜷缩在一床大毛毯中,兀自双泪交流,也不知到底发生了多大的事情,只急得团团乱转,忙了大半天,才想起应该给舅舅家里挂个电话。
蒋芸姗精神缓过来些,支起身叫住他:“阿器,我没事。过一会就好了。你这么走来走去,我眼睛都被你晃花了!”
蒋器终于听见她开口说话,一伸手指了钟道:“半个小时,你进来半个小时才说这么一句话。姗姐姐,你吓死我了!”
他摸摸她的额头:“你淋了雨在发烧!舅舅问你回去不; 我说蒋清留你今晚住这里了!”
蒋芸姗也觉四肢乏力,点头道:“也好,姑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