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芸姗也扑过来,一口一口抽着冷气,轻抚着表弟的伤口:“是常小康吗!阿器,他竟然敢打你?”
蒋器被表姐温柔的一抚,又看到她惊愕的模样,心里痛快不少,皮肉之苦也减轻了许多,嘴上却哎哟哎哟地叫起痛来,蒋清看在眼里疼在心中,目光锐利投向常小健:“你是谁?你弟弟又是谁?怎么如此野蛮?”
没等回答,又向蒋芸姗道:“姗儿,你认识他们?”
蒋芸姗冰雪聪明,如何猜不出个中缘由,脸一红只点头说不出话来,常小健看出她尴尬,抢着答道:“我叫常小健,我弟弟和蒋器大概是有些误会,总之今天的事情是太对不起了,我代小弟向你们道歉!”
蒋芸姗满心歉疚地扶表弟坐下,佣人拿来干净衣服,她小心翼翼地帮他脱掉血污的白衬衫:“很疼吧?都伤了哪了?”
蒋器坦然接受表姐的照拂,又委屈又愤怒:“今天幸亏你没去!他们好多人围攻我,用刀逼着我,还要挖我的眼睛!你这个同学简直是法西斯、黑手党!”
常小健实在不愿看这种场面,便道:“如果没什么事,我就不打扰了,明天我派人来处理这件事情。告辞了。”
他刚一转身,就被蒋清高声喝止:“这位先生留步!这件事情没有这简单,事情的起因我且不管,可令弟的行径令人发指,已经对我儿子构成人身伤害,这件事决不可以私下了结,姗儿,给我打电话报警!”
蒋清的律师气派登时镇场,常小健站住,连蒋芸姗也站了起来,愣愣地看着姑妈。
蒋清双手发抖,显然怒到极点:“光天化日之下聚众以多欺少,人打成这样道一声歉就想了事,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我岂容这种为非作歹之徒逍遥法外!这件事我还要交给领事馆,让他们通过外交途径解决!我倒要问问上海市政府,大学生反美扶日,居然反到我头上来了,我看这个罪名令弟背得起背不起!”
这个咄咄逼人的女人居然是蒋器的母亲!常小健暗自惊讶,在他的眼里,蒋清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他一下想起蒋芸姗曾经对他提过有一个能干的姑妈,没想到今天狭路相逢。他赶紧道:“伯母,您最好不要报警,我保证今后不会发生类似的事情,而且,我们一定竭尽全力做出赔偿,我今天到贵府来就是表示我们家的诚意。”
蒋器也站起来,息事宁人道:“妈,算了吧。我们犯不着同这种人计较。”
他怕事情闹大,势必要牵扯表姐,况且,他也承认常小健确实是有道歉的诚意。
蒋清不依不饶,声色俱厉:“计较?器儿,我是在后怕!你看看自己有多危险,那伤口再深上一点就是动脉,你就没命了!一定要抓住凶手绳之以法!姗儿你还不打电话,难道要姑妈亲自打吗?”
常小健眉头越皱越紧,他开始觉出这事情棘手,弟弟真闯了一个大祸。他一没料到蒋器是美国国籍,更没料到他母亲竟是如此厉害,事到如今,他本不想说的话,也只能说出来了:“伯母,不知蒋器说过没有,在此之前他打过我,和我弟弟前几天还在医院拳脚相向,不过前两次吃亏的是我们,这一次就算是大家扯平而已,您最好不要搞到报警那样激烈,这对我们双方都没有什么好处。如果真到那一步,以后再发生什么事情,恕我不能保证了!”
话软中有硬,颇带了几分威胁的意味。蒋芸姗气不能抑,对常小健刚刚复生的一点好感又荡然无存,她站起来揶揄道:“姑妈,您一直生活在国外,大概还不知道上海滩上大名鼎鼎的忠义社吧?在中国一向权大过法,这位常公子和他的弟弟可不是警察能制服得了的!我看我们还是准备诉状吧,怕是要您亲自出马,和他们打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呢!”
这话说得如此尖刻,常小健心中立刻掠过难以名状的痛感。他看着蒋芸姗,她正和自己的表弟比肩而立,两人都是一脸清傲,她生气的样子也俏生生的。小健想自己从警车旁抢她出来时,曾抱着她跑了很长的一段路,从那时起,他已经确知自己那一份难以割舍的情感,只可惜再也无法当面表达,以前有弟弟,现在又多了个蒋器,而弟弟又深深地伤害了蒋器,他现在硬着头皮开脱善后,自己都觉得不齿,想必蒋芸姗对他的轻视与反感,将根深蒂固永无改变了。
他胸中郁闷,转身快步向外走去,忽听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象硬器突然划过玻璃:“等一下,我们的话还没说完呢!”
常小健再次止步,有些不耐烦地回过头来,看见蒋清正死死地盯着他,那种眼神他从未见过,真正是古怪之极,凌厉之极!他等着她说话,蒋清却不着急,走到茶几前,拿了一只细长的烟,一边点一边背对了他问:“你是常啸天的……儿子?常小健?”她跟着转身,再次死死盯住他。
常小健见她毫不费力地说出了父亲的名字,心中自豪,肯定地点点头。蒋清脸上掠过一阵轻微的抽搐,但马上恢复了原状,嘴角上翘:“打蒋器的是你弟弟?是常啸天的亲儿子?”
常小健莫名其妙,不置可否,蒋清爆出一阵轻笑:“哈哈!常啸天的儿子同我的儿子打起来了!这真是一宗世界上顶顶滑稽的事情!”
蒋器和蒋芸姗都觉出她的异样,惊讶地对视着,蒋清将整只烟在烟缸中果断按灭,向他们命令道:“你们上楼去,我有话要同这位小常先生谈。”
蒋器和蒋芸姗狐疑着离开客厅,常小健似乎有些明白,试探着问道:“伯母,您认识家父?”
蒋清还在笑,只不过笑得很难看:“常啸天吗,天下谁人不识君!老上海谁个不知哪人不晓!你今年该有……二十岁了吧!”
常小健心中一震,又是一个冲口便能说出自己年龄的女人!
蒋清开始肆无忌惮,积怨如倾流入海的浦江水,一发不可收拾:“他没白养你,你出落得蛮象样吗!你长得很象你故去的父亲!”
常小健异样地提起眉头:“你说什么?”
蒋清突然显得惊讶:“怎么常啸天到现在还没告诉你吗?还是你姓惯了这个常字,已经不愿认祖归宗了呢?”
这一回听得分明,常小健呼吸一下急促:“对不起,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要告辞了!”
楼梯拐弯处,蒋芸姗向表弟着急地招手:“阿器,你听姑妈在说什么?”
蒋器停下脚步,也好奇地和表姐一起听着。
蒋清的声音清晰地传上来:“看我真是糊涂得可以,常啸天的名头这么响亮,不知多少人要拜在他的门下,你自然会舍不得这个名份!不过,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出身都不肯面对,真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蒋清越讲越镇定,最后竟悠然坐上沙发。
常小健只觉得她气得失常已经口不择言,抬头向楼上:“蒋器,芸姗,你们来劝劝伯母好吗,她好象情绪不大对!”
蒋器探身瞪了常小健一眼,急忙下楼来坐在母亲身边,蒋清已顾不上避开儿子,指着常小健笑道:“有问题的是你不是我,我先问问你,你知道你母亲是何人吗?”
“我妈在我出生没多久就辞世,我自然不会见过。伯母,不要再卖关子,您到底要说什么?”
蒋清悲天悯人地点点头:“看起来,你还真是不知道你是谁,真可怜!你过来,坐下!”
蒋清越平静,常小健心中的疑窦越大,他已经彻底为这个美丽夫人的神色所迷惑,连她的神情都觉得似曾相识,他没想到这是由于蒋清很象姆妈惠若雪的缘故,突然间,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袭上心头,他走过来坐下:“伯母,您知道我亲生母亲的事情,是吗?”
“还有亲生父亲!你不姓常,姓林!你的父亲叫林健,你母亲是护士,叫钟月儿!”
蒋清终于讲了出来,她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她仿佛面对的不是一双年轻的眼睛,而是十九年前那个自以为是的男人!他让她痛苦绝望地去国他乡,他让她孤独凄惨地诞下儿子,今天,他还在用自己的财势和她的家族争夺生意,还用自己教育出来的凶悍儿子欺负她的儿子!她终于找到一个报复的绝佳机遇,要不是蒋器受伤,这林小健又假惺惺来道歉,她还真找不到这样一个机会!真是老天有眼,二十年,这个傻小子居然还不知自己是谁!
儿子的血让她彻底失控,她觉得就是为这一天,她的仇恨才有了长达十九年的煎熬与等待,现在,是到了发泄的时候了!
常小健的呼吸停滞了,全身的血液也似乎凝固了,他的思维也出现了混乱,他站起来喘息着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你在撒谎!”
他嘴上这样讲,心中却在认同着这样几件事,钟月儿,护士,这和那位徐夫人讲得一模一样!林健,林健更是确有其人,不就是那个衣冠冢上的名字吗?!
蒋清冷酷的声音又响起来:“你父亲和常啸天本来是异姓兄弟,他们一起闯上海,一起打天下,常啸天被同门陷害,却怀疑你父亲背叛他,失手向你父亲开枪,把他打伤致死。他把你接来养大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他把你抱到上海时,你母亲已经死于瘟疫,你当时一周岁还不到……”
蒋清说着说着,十九年前的情形又历历在目,她就是为了眼前这个人才失去她年轻时代梦寐以求的一场婚姻。十九年里,一个场景反复在梦境中出现,白色的婚纱化成漫天的雪片,似乎正铺天盖地向她落下来,落下来……
“求求你,不要再说下去了!这不是真的,我不要听,不要听!”常小健疯狂地揪住头发,他已经开始承认这件可怕的事情,直感在告诉他,一个高贵若此的夫人,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编出这样的弥天大谎。
闪电骤然在窗外闪过,灯光暗了一下,雷声紧跟其后,蒋芸姗不由靠在楼梯的栏杆上,在她眼中,常小健的头发在闪电中根根竖起,而姑妈的脸却正在扭曲着一种奇异的笑,蒋器已经变成了一只大号的呆鸟,他的中文听力发生了问题,只能吃力地扭着受伤的脖子看来看去,费力地琢磨着妈妈的话意,雷声一过,他终于忍不住用英语喊起来:“妈!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这不是小事情!”
蒋清看也不看儿子:“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我是为这位公子不值!二十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可怜可悲!”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您是谁?”常小健咬着牙,腮上的肌肉不住地颤动着。
蒋器此刻真的觉得常小健很可怜,他上前想要安抚他,又不知说什么是好,蒋芸姗也快步走下楼来。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你姓林,这个事实没人能改变!包括常啸天!他没福气有你这样的儿子,你和他只该有仇恨而不该是亲情。这件事你可以去问问邵晓星、陈阿水,还有那个司机,当然,如果他们还都活着的话!”蒋清律师出身,确实口才出众,几句话就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更避开了常小健的质询。
常小健推开蒋器的手,夺门而去,外面的暴雨还在酝酿当中,闪电和闷雷间或地闪响,他飞奔过一条窄长的石巷,手臂抖动着开车门,拧了几下,钥匙竟折在锁孔中,他用肘砸开车窗,伸手进去强行拉开车门,等蒋器和蒋芸姗追出来时,他已将车子启动,箭一般冲入夜幕之中。
“他不会出事吧?”蒋器茫然无措地问表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