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握成拳紧紧地抓住干草,像是要汲取一点暖阳留下的余温。手背上的黑痂看得他心惊。
丁洛泉轻轻握住她的手察看,她身子动了动,一把木梳从衣裳内滑落,闪着一点光。丁洛泉愣住了。而他握着的手也忽然一颤,她有点惊惶地睁大了眼,待看清眼前人是谁,才镇定下来。
崔捷本是不能深睡的人,若不是连日劳累,只怕早醒了。丁洛泉不着痕迹地松了手,扶她坐起来,她的声音有些许哽噎:“丁大哥……真的是你。”
“自然是我,你终于有一次不是昏倒的。”丁洛泉笑着拾起梳子递给她,她吃了一惊,连忙接过,小心地放回怀中。丁洛泉沉默了一会,才背起她的包袱:“走,进屋里去。”
加了沙葱的羊肉汤果然香气馋人,等她吃得半饱,丁洛泉便收拾了碗筷去,只一转身功夫,她已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大概是因为宽心的缘故,她一直安稳无梦地睡到第二天才醒来。迷糊地起身,推门出去,却不见丁洛泉的踪影。到河边探身一望,不禁吓了一跳,衣服又脏又皱狼狈得不成样子,头发也乱了,不知该说好笑还是可怕,连忙松开了重新梳好,所幸河水不再是刺骨的冰冷,手浸湿了也不会那么痛苦了。
她使劲地搓着脸,没注意到丁洛泉已来到身边,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河面看了一阵,从怀中摸出一个瓶子,倒了一粒黑黝黝的药丸出来,用水化开抹在脸上。
崔捷直看得目瞪口呆,他手指所到之处,有各种颜色黏稠的浆液流下,一张陌生的脸渐渐显山露水,剑眉秀目,风仪清净,俊美得不类凡俗。
丁洛泉洗净了脸,转头看到她愕然的模样,不禁尴尬起来,他太久没以真面目示人了,一时竟不大习惯:“别这样看着我,我不是和……崇谊长得有点象吗?”
她没想到他会直陈自己的真实身份,又呆了一下。
“你已猜到了吧,所以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是因为害怕有人经由你而发现我?你担心的没错,我没找到这里之前,朝廷就有两三拨人来暗访,但连艾达古都不知道你的消息,他们也打探不到什么。”
她小声地说:“那你为什么还一直呆在这里?”
丁洛泉微笑了一下:“你说,江南的河和这里的会有什么不同?”
“啊?”她听得莫明其妙。
“我想,江南的水面是缎面一样,小船窄小,双桨一划看起来就象燕子扑打翅膀一样……但是富庶之地多人聚居,那水未免沾着些凡尘气味,不似这里的幽蓝圣洁。”
崔捷点头称是,却仍不解其意。
“我在南诏藏了几年,终于收拾了心情回来,竟没想过要去仰慕已久的江南看看,现在回想,我的路一直是朝着长安走的。”他自嘲地笑笑:“所以我想,你大概也会一样吧?这里有关心你的人,让你忍不住地想念。只要你化险为夷,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她心里微微触动,不得不承认他说得不错。自己为何要告诉他这个地方呢?原来,内心深处还是有一点点希望再见到他吧?
丁洛泉慨叹一声:“我当初为何会跑去南诏,怎么就没想到来这里?天地高阔,风干物燥,总胜于被蛇蚊虫蚁咬个半死。如果真来了,保不定早就遇见你了呢。”后一句说得太溜,立时便有些后悔,没敢再继续下去。
她脸上有点发烫,这样的话她已再不能如往日般自欺欺人假装不懂了,只是字句中自然流露的亲近之情让她更加难过。
丁洛泉虽没偷看她的表情,心里也大概猜到了,便岔开话题问:“你那时不是真的故意‘堕河’吧?”
她连忙摇头:“真的不是!我本想找个适当的时机辞官的。”
他很担心地问:“那……你怎么活过来的?没有伤到吧?”
她笑了笑,把别后经历和糊了一个冬天纸元宝的事一句带过。
丁洛泉越听心里越堵:难怪你的手会冻伤成这样。
她却缩了手,站起来笑嘻嘻地说:“丁大哥,你要不要跟我去寻宝?”没等他回答便朝着屋旁的几棵老枝婆娑的红柳树跑去。
她对树下泥土仔细勘察了一番,最后停在一处,抽出短剑吃力地挖起来。丁洛泉连忙过去帮忙,过了一会,还真掘出了一个小瓦壶。她欢喜地敲开壶盖,咕咚几声掉落好多碎银。
“他们帮我储了这么多银子!”
丁洛泉狐疑地问:“他们?你是说艾达古和孩子们?”
“对啊。我把俸禄寄回来,让大哥照顾孩子们,哪知道他们都不舍得乱花。”
再使劲抖抖瓦壶,一页折好的纸“啪”地掉下,她展开看了一眼,霎时变了脸色,把它捏成一团胡乱塞在袖里。
她嗫嚅着说:“一定是因为我寄钱回来,所以,有人知道要来这里找我。我果然不该回来的,本以为这时节了,你们一定去了黑泉子了。”
丁洛泉脸上有从未显露的暴怒神情:“我们去了黑泉子,你就可以偷拿了银子,又偷偷消失吗?”
她无言以对,默默地包好银子递给他:“丁大哥,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收个百无一用的笨徒弟?”
丁洛泉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大喜过望,双手合拢抱住她的手和银子,说不出话来。
“我可能不是学医的料,好像除了当翰林就不会别的事了。假如真的不行……”
“别在意这个,难不成你还想写诗出口成章,同时杀猪干脆利落?”
她被逗得噗哧一笑,心中的阴霾扫去了不少。
丁洛泉不客气地收下银子:“这就当是束脩了。”其实他怀有私心,皆因这人太折磨人了,自己只好当一回小人。
他压下许多想问的话,提醒她药已煎好,水正烧着,她身体疲弱,洗浴过后还需多睡。
两天之后,崔捷的身体已调理得大有好转。这天晚上,云疏月隐、河汉星集,在这开阔之地仰望,更觉耀目壮观。因思量此地不宜久留,不日便要离开,她有点不舍地爬上一处草坡,躺下了静静观赏。
她眨也不眨地望着天上的星星,直到视线模糊,那一点星光忽然变得熟悉,幻化成往日笑语晏晏时,皇帝凝望她的明亮眼眸。
她仓惶地合上双目,隔着衣裳抚了一下那把刻不离身的木梳。
风吹散方洗过的头发,一束发丝柔软地滑过脸颊。她心想:这发药很不错呢,大概是丁大哥以前为他母亲研配的方子?
正想着,人就来了。丁洛泉笑了一声,亦学她的样子舒服地躺下。
他心情畅快,拿了一支羌管出来呜呜地吹。他的技法纯熟曼妙,那乐曲不似常听的苍凉悲声,倒是时而轻快圆转,时而骄傲豪迈,定是他按着自己的喜好小做了改动,转章衔驳处比质朴的民歌多了些润饰之音。
崔捷听了片刻,窘得极不自在,坐起来问:“丁大哥,你吹的什么曲子?”
丁洛泉索性开口,清晰悠扬地唱了数句,他本不懂突厥语,这歌词倒学得十分地道,音律更是精准无误,无愧于母家血统的盛名。见她脸红,便奇怪地说:“我平日常听孩子们唱的,这几句‘沙雅哈克孜’经常重复,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崔捷尴尬地说:“嗯,就是‘勇敢的花儿’。”
丁洛泉颇好奇:“那是谁?”
崔捷有点赧颜,声音几不可闻:“我娘。”
她重新躺下,缓缓地说:“我娘原是沙洲都督府帐下左果毅都尉,在奢莫驻防过很多年。”
“奢莫?”丁洛泉脑中封存很久的一处苏醒了,小时候听老师说过,东突厥与西突厥失和,归降我国时,朝廷安排了几个边境城镇来收容他们的故族遗民,奢莫便是其中之一,虽然偏远,但若他国进犯,倒不算是首当其冲之地。
“左果毅都尉,不低的军阶了呀。”他探询地说。
她笑得苦涩:“我外祖家是清河崔氏一支,早些年衰落了,子弟散落各处。外曾祖父干脆投笔从戎,从此定居关外,我舅舅曾做到沙洲都督府的威卫将军。”
丁洛泉在脑中努力搜寻:“威卫将军……他大名可是崔少衡?”
“正是。有段时间,好容易恶战几年换得边关平静,可玉门关已颓墙裂石,危危欲倒,我舅舅受命重修城墙,竭尽心力历时两年才完成。那时大总管刚好升迁,却被问责军费亏空,他就把脏水全泼到舅舅身上。”
“舅舅一直郁结在心,不久就过世了。家里只剩舅母、表姐和我们母女,真正是一门妇孺。为了填上亏空,举家之资早就一霎罄尽,家里没有人支撑不行,所以我娘决定妹承兄职,她本来就经常跟着大军出战的,大家也不排斥她。新任大总管是舅舅旧友,就一力承担,把她安排到不太显眼的奢莫去。”
丁洛泉沉吟道:“奢莫也未必是高枕无忧。”
“确实。所以,自打我娘击退了几次西突厥的袭扰,奢莫人就编了这歌儿赞颂我娘了,以后再也没人对她的女子身份指指点点。”
丁洛泉觉得有点不对,疑惑地问:“你舅母和表姐现在何处?”
她的声音细微得好似从远处传来:“四年前,她们回中原投亲了,再也没有音讯。舅母本是大家小姐,那几年,也忒清苦了……我娘有次出征受了重伤,舅母大概忧虑家里再撑不下去。”
自丁洛泉坦然揭去假面具,她的戒心已完全消除,隐于心底的话便不知不觉吐了出来,她不自然地笑了几声:“以前还以为长大以后可以学我娘一样拼战沙场呢,练武从不敢偷懒。当时奢莫城里的小孩,谁人是我对手。”
丁洛泉听了前半句,暗想你娘怎会舍得,待听到后半句,不禁莞尔,几乎可以想象她飞扬跋扈的得意样。
“就是那次重伤后,她才让我练习散功的心法,还逼我念书。我却一直不知道原来她并不愿我步她后尘,还以为自己资质太差,不能习武。”
丁洛泉想着年幼不解的她会有多少不甘和失望,而她母亲是否那时已预见了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故有此举?
“她也是不知道怎么对你说。”他劝慰道。
崔捷郁郁地说:“见了我那雄心勃勃的样,她也知道明劝是劝不住我。”
躺得久了,开始觉得背上寒意侵身,她起身,抱膝低头,眼角有亮光闪烁。丁洛泉实在不想见她这低落样子,换了轻松的语气笑道:“你娘还逼你念书,难不成真想引你往进士的路上去么?”
许久,才听得她淡淡地说:“她是怕我去长安投奔我爹,因大字不识而被轻慢。”她想丁洛泉必定已在诧异这半天亦未曾提起父亲,那就一鼓作气都说了罢。
“我爹年轻时曾到塞外游历,不知怎的认识了我娘。别人说,人大抵都是缺什么就爱什么,他们刚巧一文一武,对方都是和自己以前所交截然不同的人,不多久就互相喜欢上了。我爹是洛阳裴氏长子,很得爱宠,裴家见阻拦不住,只好送来了聘礼,让他们成亲。”
丁洛泉知道洛阳裴氏是哪一户,虽不及昔日清河崔氏根深源远,家族庞大,却也是书香一脉,礼乐之家,族中女子都识文断字,素有才名,难怪她母亲要逼她苦读了。
他微笑道:“如此说来,我小时候还见过你祖父一面。”
“他们在一起不久就起了战事,我爹被突厥抓去,几个月后才救回。他就有点儿怨怼我娘援救来迟。可是我娘肩上背有边防安危之责,怎能肆意行事。”
丁洛泉暗想:一个养尊处优、心高气傲惯了的京城大少爷,自然难以忍受阶下囚的折辱和苦楚。
“我爹按祖荫可袭七品京官,他想带我娘回京,正式步入仕途,但她完全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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