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旁边的县官背对着这边。斜斜躺在躺椅上白色罗衣宽长曳地。右手拿书、左手搭在藤椅,那金色的长发垂下如瀑,与沙加的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不但当知县了?还拖儿带女?撒加定了定神,示意迪斯悄悄离开。站在墙外,冷风吹得心思乱。震惊、冷静、惘然、焦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两个孩子兀自嬉戏,睡在布兜里的小孩也是金色发丝。
沙加比自己略小三个月,阿布又比沙加略小一些。如能记得起极小极小的事,自己必定也曾用稚嫩的手好奇地逗着皇弟们吧。
记忆里,有一个小孩独得父皇宠爱,时常偎在父皇腿上睡觉——那是自己的孪生弟弟。五六岁的小孩子也是能看出大人的偏爱,所有的羡慕目光都胶着在那个人身上,自己也是。
正是这些羡慕的目光化作了恨的利剑,将他生生杀死了。
母后的哭泣在黑暗里那样清晰,夜夜萦绕在梦:“撒加……不要忘记,你的亲生弟弟,被她杀死了!”“撒加……是他们,害死了……”“撒加……母后无能……不要放过他们……一个都不要……”从那时起,她开始神志不清。
事情没有结束,弟弟死后的某一天,娑妃自缢了。沙加赤着脚,一直站在娑妃悬梁的位置,仰着头,三天三夜,如同痴傻。
“皇后娘娘,是你害死了我的母妃吗?还是淑妃娘娘?”八九岁的孩子,沙加的目光透彻无惧。
“皇兄,母妃会像你的弟弟一样永远不回来吗?”大病之后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次叫皇兄。
死亡,网走了一个又一个;无穷无尽的恨,恣意横生,将所有人越缚越深。
孩子咯咯的笑声从墙那边传过来,破碎了撒加的记忆。如此从容地在躺椅中看书,必是胸有成竹了,莫非自己的每一步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撒加猛然转身,心中冷笑:好吧,沙加,既然是你特意选择的相会方式,我又何必欲盖弥彰。
院门吱咯一声慢慢推开,风挟寒意而过。女子抬头,满是惊讶。
“这位壮士,您找哪一位?”。
“找一位故人。”
这里只有自己一家子,女子茫然地看了看眼前这位满脸络腮胡子的客人,又看了看丈夫。
撒加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忽如溺水,断了思绪。背影如此神似,面容也是清瘦儒雅,三分相似,却绝对不是。沙加睁开眼是摄人的冰冷和凌厉;这位知县,嘴角扬起的笑,美玉一般人畜无害。
知县不掩诧异:“您是……”
环环相扣——那些苦思却串不起的片段,霍然间首尾相连了——原来,沙加是这样掩人耳目。
可惜,自己过早踏进院子,太冒失了。
“中秋曾与师爷相约,不想逾期,敢问大人可知师爷现在何处?”随意编的借口,如何全身而退,只怕已打草惊蛇了。
“师爷家在千里外,壮士要寻,不如待来年师爷归府。”彬彬有礼。
“打扰了!”后退三步,转身离开。
知县看着撒加的背影,摇摇头把旧书翻了几页,蓦然停住,与女子对视。
“大人也觉得这个人有蹊跷么?”
布兜里的孩子终于被哥哥逗弄醒了,张口哇哇大哭。
“迪斯,马上走。”离弦之箭般急切,两人策马扬鞭向东飞驰而去。东三十里是归止湖,潋滟百顷湖光。
“殿下那里有只船。”迪斯欣喜若狂,小篷船顶如小荷,有一船夫头戴蓑笠,跌足端坐于船头。
撒加心下一沉,环看四周,四下无声,死气沉沉,进不能进,退不能退。
“迪斯,你在这里呆着,我先去看看。”
此处气氛有异,迪斯急了:“不如属下去看,殿下在这里稍等。”
“反正已打草惊蛇,免不了一场恶战。迪斯你就在这里等我的指示。”
心知争辩不过,迪斯拔出腰间长刀,警觉地观望四处,枯草一片,有的委于地上一派颓然,也有瑟瑟风中高过人头。
第三卷●第一章●西风瞥起云横度 【中】
湖波荡漾,船夫蓑笠微垂。他手指微捻,耐心等着,马蹄声由远及近疾驰,忽又停下。
刀气剑气四溢,慑得万物肃然。
船夫冷笑,竟然被他们找上了门。好在自己抢在了他们前头,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棋逢对手,不是更有趣么?右手覆于右膝,作降魔印姿势,四下越发肃静。
那两匹马一停一行。停者立于远处,杀意横生;行者,马蹄声笃笃向这边而来,有条不紊而无猛戾——他是修炼得老成多了,如此千钧一发的时刻都能气定神闲。
船夫心思一凝,什么也不说就开打,也不适合。手掌缓缓向外,变换做慈悲的与愿印。
小舟前,马停驻。
“沙加吗?见了皇兄怎么也没一声招呼?”来人声音低沉笃定。
船夫抬起头,长眉如柳,眉间一点红——果然是四皇子沙加,微勾起一抹笑: “早知你被发落到边寒苦地去了,特在此恭迎,撒加你还算满意么?”
“连四皇子都要亲自渡桥为生?难不成皇兄离开才两三月皇宫就沦落到这地步了么?”撒加轻声一笑。
“那也好过大皇子蓬头垢面,几个月连清水也没沾过吧?归止湖水清,皇兄可慢慢洗。”沙加立起来,手随意一扬,斗笠嗖的飞出去,如羽禽掠水,湖面瞬时划出一道白波。
“好功夫!”撒加下马,赞得不以为意,“哪天火冥军侵我圣域,皇弟一人可抵千军万马,这以后也不用征兵了省下多少劲。”
沙加倒没有怒:“平日也不见这么夹枪带棍的,今天吃错药了还是怎么着?我可是什么都还没说。”
“倒要问问你都做了什么?”撒加抱起双手,前面是浩渺的湖,后面是应是沙加的埋伏。既然如此,先要问个清楚。
“还用得着问?沙罗教你一直在查,了解的东西比我还多吧?”
“先不说沙罗教,为什么要让艾俄洛斯喝棘雪草?”
沙加一怔,继而哈哈大笑:“我可不忍眼睁睁地看他被人弄死啊,怎么,见到生龙活虎的镇国大将军你不爽了?这就是皇兄的不对了,他乃是国之栋材……”
“住口!差点害死他你知不知道!”
本已去毒,却又喝了那么多棘雪茶,加上一天到晚练兵……被发现之前咯了多少血?撒加的心被拽得生疼。
沙加对个中曲折一无所知,反问道:“哼!恶人先告状!不喝解药,不死也残!皇兄是期望他死呢还是残呢?未免太恶毒了!”
“以后,你不要插手艾俄洛斯的事!”
“许你放火,都不容别人点灯了?许你下毒,就不许我们示好一下?皇兄也太霸道了!好啊,明天给阿布传个信,让他也一气绝交的好,免得我们兄弟生嫌隙。”末尾两个字拖得长长的,玩世不恭。
撒加气得牙根痒痒,又不能明说:“他是什么人的儿子,你们会不知道?”
“他老子断袖,儿子又没错。你要杀我要保,各凭本事就是!”沙加手指一弹,意态清闲。
“是你亲手操纵着归止郡?”已无需多问,撒加心知肚明,沙罗教的根基就在这里,那个酷似沙加的县老爷,正是沙加的傀儡,或者,帮凶。
“哈哈撒加,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已经迟了。”
“没有猜错的话,那些武器、那些源源不断的教徒,正是从这里出来的吧?”
沙加不以为意的一笑:“我自愧弗如——不如你在皇城中明目张胆地拥兵自重。动手吧!”
兄弟中,以花为武器的是六皇子阿布罗狄——阿布罗狄不喜杀戮,对武艺不甚在意。
御风为剑的是沙加——他爱安静地站着或坐着,如同冥想。骤然而动、暗魅诡谲,因袭了母亲的血缘他的每一招都蚀骨地诡异。
讳莫如深的是撒加——身为大皇子一向文质彬彬,从不主动与人比武,只是跟在皇帝身边处理政务。
换作平常,撒加定然会虚晃几招,转身离开。但是,前有归止湖,后面芦苇丛是沙加设下的埋伏,潇洒脱身已无可能。
金环箍身,金发飞起。
“为什么是防御环,怕自己能力不够吗?”撒加哂笑。
沙加从不为自己留后路,或者说,自傲的人从不屑缔结防护。但此刻,却率先为自己营了一道庇佑。
“谁又会小看从未出过洞的毒蛇呢?”沙加反问。一滴血自金环洒落,在风舞动的尖端瞬间洒落,流火铄金般瞬间燃烧了意向中的火海。
金环上的一滴血洒落成无数,“血祭”,全部祭飞向那个衣着臃肿的撒加。并非十分的把握也有九分。
可是,血红,忽然变成了漆黑。
沙加眼前出现了幻影,没错,幻影。沙加收获最多的赞誉是幻象——他的对手总在沙加的光影般急迅攻击中,出现了可怕的幻象。但此刻沙加明明白白自己出现了幻影。
不止一个撒加,眼前有两个撒加。
那是,“双影诀”?两个撒加蓝发飞扬,眉目忽而清晰忽而模糊。
瞬间的滞顿正是破绽所在,交织辉映的脸破开了血祭的封锁,撒加一剑正中朱砂眉心直刺过来。
沙加手中一转挥出天舞宝轮——御风而成的宝轮飞向两个幻影的中间,劈出血雨万点红。
迪斯远远地站着观看。他也知道,在芦苇丛中至少有数十人与自己一样屏住呼吸。
没有向前。
没有向前的指令。
这样精彩绝伦的决斗令人血脉贲发。沙加由防御瞬间成了攻击,凌乱的攻击出现了破绽,纵然如此也是杀气逼人。
撒加并不轻松,每一剑逼过去,都被沙加悍然破开。
第三十多招时,撒加忽然收剑后退,临风而立。
沙加湖蓝眼眸绽放出的竟然是不可理喻的惊喜:“撒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有什么比棋逢对手更快意平生呢?
可惜这种想法是东道主的——他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地利。
被困在湖边的撒加不能恋战。
“迪斯,走!”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沙加哈哈大笑,芦苇丛中豁然闪现了数十个肃穆的身影:“撒加,来不及的,束手就擒吧!”
沙加的狂妄并非没有理由的,无论撒加逃向哪个方向,都逃不出他的禁锢。
“快,回归止县城!”撒加的命令简短明了。
行动快于语言,等迪斯来得及问时,他们已在归止县衙旁了:“殿下,回县城不就等于瓮中捉鳖吗?连知县都是他的人……”
“我笃定,沙加绝不忍破坏他自己的心血!”
从那干净而质朴的民风、安居乐业的百姓,可见沙加对此地的用心,既能不着痕迹地苦心经营,那就绝不会亲手血洗这个城。
“可是,这也会让他的增援越来越多。”
“没关系,迪斯,我们的救兵也很快就到了。”低头看了看破烂的衣服,不愧是沙加,从未近身依然将自己击得狼狈。
撒加的宝押得很对。
进入县城界线,沙加止住了杀气腾腾的追兵:“不能动手!左侍卫,你守住东边要道;右侍卫,你守住……”
兵分八道,即使苍蝇也飞不出这样的禁锢。
沙加望着破败但整齐的县衙,冷笑:“撒加,你又能躲多久?”拂去肩头一缕被削掉的金发,凛冽的剑气,彻骨的寒。
深知这个小郡城是躲不住两个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