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玉人一双,衣铺的掌柜喜不自禁,两张嘴皮上下翻飞,愣是说得两人缴械投降乖乖地从头换到脚。
姬慕心情也好,替撒加细细的选。
一身蓝锦衣,手中戴上了红沁清白玉指环,腰间缠上了荷叶红玉带,胸前挂上了栀子如意龙纹佩——把卡诺那会儿的煞气消得一点也无,活脱脱一个红尘贵公子。
看着镜子里的那位,撒加好笑,这身风流装扮倒像阿布的作风,自己不惯于这样花哨——但,偶尔为之,又何妨?
姬慕眼珠也不错,笑靥清雅:“长得俊,怎么都好看。”
流连两三天,夜色已浓,街道上灯笼一盏一盏亮起。客栈旁一家小食铺食客排得跟游龙一般,新出炉的小点心,雪白雪白的飘着荷香勾人馋虫,买到者捧在手心如获至宝。
姬慕驻足:“撒加兄先回,我买个尝尝。”
撒加独自上楼去,开了窗,楼下的画舫伴着丝竹声荡悠悠地来来去去。
才转身背后一阵风过。
刺客来袭。
撒加看也不看,抽剑后刺——速度比那剑出鞘的光芒还快,劲风如练。
呼——身后的人疾速闪开。
撒加回身,见那身着铁锈红衣的刺客,满面尘色,捂着胸口佝着腰:“撒加……我要死在你手里了。”
除了艾俄洛斯,还能是谁?
“……该!”撒加骂道,上前扶住要看:“好好的门不走跳窗干什么?伤在哪?你……”
艾俄洛斯扑上来一把将他搂住,就势一转压在墙角。
撒加再说不出话来,
四目相对。
唯有旁边的花窗下,画舫上的纨绔子弟听到花魁曲子的尽兴处,訇然一声喝彩:“好!再来一个……”
艾俄洛斯应着喝彩声,对着唇一气吻下去。
这等利落哪有什么伤呐,竟着了他的道,撒加又气又恨头向右一扭,热乎乎的吻擦过脸颊落在了发鬓。
撒加一鼓作气推开贴在身上的人——这力气能小?
一把推得艾俄洛斯后退几步,讪讪笑着捏住撒加的手——牵手牵多了,这次撒加没甩开。
艾俄洛斯却一皱眉,视线挪开移到手上。交叉的十个指头中,一枚玉指环垫得手疼。执过手放下两人心间,指节修长玉有清辉,笑着说:“你戴什么都好看……除了这一个。”
手指捏玉,啪的脆响,好端端的玉,碎成片掉落。
“你……”
枉费这么好的玉。
第六卷●第五章●东风似旧,向前度桃花(中)
“真是,离开才几天……”艾俄洛斯嘟囔,抬头直视撒加,想再亲又怕他真恼了,忍了忍,气呼呼地坐在床沿,“哼,急死忙活地赶过来,就看见你和他在大街上卿卿我我。”
真不知他哪只眼睛看见卿卿我我了。
“怎么没有,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指环是怎么戴上的?还有这玉佩、这衣服、这鞋子、这这……”从头点到脚,没一处看着顺眼,“我就知道他跟笑面虎一样,一肚子坏水,肯定没好事!”
小孩气话一样,撒加忍不住发笑,
“买就买,指环还你一个他一个,他没出过焰风山庄就什么都不懂?还能连这个都不懂?”艾俄洛斯气得鼻子都歪了。
真不知没按好心的是谁,撒加横了他一眼。
这明里气暗里笑的表情看得人又沸了,艾俄洛斯托着撒加的后脑勺,靠近,鼻尖啄了一下,亲昵又温和。
撒加瞬间移开了眼睛。
“撒加,我可以抱你吗?我想抱你!”一路跋涉,声音有点滞,猛然又抱住了撒加。
艾俄洛斯的肩膀很宽,胸膛也结实。历经过同生共死,心也豁达了,撒加没有推开,而是轻轻地靠了过去。
画舫长浆拍着江水,舫上的人弹着琵琶。
千军万马奔出,竟是一曲《将军令》,琵琶咚咚听得人热血沸腾,意气激扬。
艾俄洛斯的抬起右手,按着撒加的脊梁骨,合着琵琶声弹奏起来。五个指肚敲下去此起彼伏。在脊骨上起舞跳跃,如同马匹在草原奔驰,如同旗帜在风中猎猎。
骨头被敲得很舒服,这种节奏和力道让脊背酥酥的,撒加的四肢松懈下来。
心与心合在一起跳动,很亲近、很温暖、很舒服。
“撒加,我要死了。”空空的房间,艾俄洛斯的声音也有些空旷。
撒加睁大了眼:“怎么了?”
一点儿也不像要死的样子,还一脸的陶醉痴迷,握住撒加的手放在心口,噗通噗通跳出胸腔一样快:“你摸,跳得这么厉害,比打战时都厉害——大概要死了。”
不跳那才是要死了。
撒加按了按,嗤的一声笑了。
咚咚、咚咚——
撒加背后一凛,屏住呼吸,响起了姬慕彬彬有礼的声音:“撒加兄,荷糯糕买好了尝一下吧。”
恋恋不舍地放开,艾俄洛斯覆在他耳边轻声道:“撒加,我想你。”
姬慕嘴半张后退两步,惊讶大过惊喜,比撒加房间跳出只老虎还惊讶:“艾俄兄,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
姬慕微倾身,渐渐笑了:“真是太好了,这两天你没在,冷清得很。”
“哪里。”明明你俩乐呵得不像话,又牵手又戴戒。
“不知道令尊身体如何?令弟的孩子出世没有?”眼底澄澈,姬慕不失礼节地欣喜,句句道来比自家人还关心。
“家父家母一切都好,侄儿也生了,一出世就这么长的头发。”
“真好,小孩是不是肉乎乎的、整天睡觉又好玩?就像……”姬慕托起了手中雪白荷糯糕,笑意荡漾,“这样一捏就软乎乎的?”
艾俄洛斯啃了口苹果,苦的;又拿了个梨,酸的;杏,被姬慕当贡品一样奉给了撒加,一定也是酸不拉唧的。
姬慕笑吟吟,一双杏眼荡漾着玉佩一样的流光。
一看就是水性的人,艾俄洛斯腹诽。
谁想撒加接过咬了一口,又拣了一个最大的递姬慕,笑眯眯:“这个好吃,符山的符杏也比不过。”
小家碧玉的,吃个东西还这么细细致致。一口血没怄出来,艾俄洛斯拍案而起,不由分说托起酒坛一人一碗:“荀州的酒,壮阳,是男人就先喝上三碗。”
姬慕依旧微微地笑,笑得如水中青莲,拂了拂衣摆,口中道不能喝,却将碗端在手中。
存心要灌谁都劝不住,何况艾俄洛斯挑衅的劝法,一圈下来酒坛空了六七个。
姬慕果然不胜酒量,脸皮里透出橘红来,酒气迷蒙蒸得青莲成了红莲。撒加端的好酒量,脸泛薄红,眼睛却还清明。
竟然都还没倒,艾俄洛斯不服气再要。
店小二满脸无辜:“客官,客栈店小,不曾多备。”
这是客栈、不是酒楼。
下楼,右转,穿花街、过窄巷,花团锦簇的一家挂了大大的金边褐底牌匾:荀州第一酒。酒坛一开,九天神仙闻着酒香下凡来。
艾俄洛斯一气要了十坛,心道不信灌不醉他,也不管脚底下踉踉跄跄。
劝酒的买酒去了,喝酒的可以歇一歇了。姬慕按住空碗,覆在桌子上,平日的温和竟然多了一丝妖冶——学一个人久了,怕连本性都移了。
“艾俄兄真是豪气,海量啊,大碗大碗喝酒我是第一次。”喝酒喝到呛,双颊灿若云锦,暧昧许多。
撒加笑道:“他就是气势扎得足,醉得也快。”
“他对你可真是……真是……尽心,叫我羡慕得很。”
哑然失笑:“尽心?他要是能尽上三分心都谢天谢地,以前能把我气死。”
“以前?那现在呢?”
撒加摇摇头:“现在勉勉强强算个中庸,不算好,也谈不上坏……扶你回房吧,不把你灌晕艾俄是不会罢休的。”
姬慕早都腿脚发软,还好不逞强,手搭撒加臂上,腿却不停使唤如踩祥云的软,撑了撑才泄气,闭目笑:“让你见笑了,我喝不了酒。”
蓦然,眼前一空,双腿离地,衣襟被人拽起。
“我力气大,我来。”
连扶带拽把姬慕扔到床上,艾俄洛斯自己也半醉,累得够呛,气呼呼要下楼,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又折回。
上前摇了摇,没反应,酒蒸气萦,姬慕闭眼不语。
索性站到床边问:“你是不是喜欢撒加?”
姬慕醉了七分,明霞长裳略敞,眼底一亮,笑上双颊,虽温和,却坦荡,:“是……又如何?他眼睛好看得很……”
才说完,眼一闭,已呼呼大睡。
艾俄洛斯没好气:“哼,胆子不小,还敢对皇帝起色心——趁早消了这种念头,让他知道这个邪念明天就给你满门抄斩的罪。”
呃,满门也就他一人。
“腰斩、五马分尸,够你受的。”舌头不听使唤,吓小孩的话都说出来了。
越想越不甘。
“撒加,姬慕说你的眼睛好看——让我仔细瞧瞧哪里长得好叫他惦记上了?”
“他长得更好!”
“倘若,咳,倘若姬慕真喜欢你,怎么办?”
“君子坦荡荡,他若能说出来必是心无杂芜,总比那藏着掖着包藏祸心的好。宫中缺一司书虚职——阁楼几千斤的废弃奏折欠人打理,他正好。”
“……还缺御前侍卫么?”一坛闷酒下肚,脱口而出。
“奥路菲从上次武举中挑了上百个机灵的,还有上百个候选着呢,足足的——再说御前侍卫,姬慕也不适合……”
酒意朦胧中,撒加高高在上眉眼上挑,笑开了。
愤恨交加中,艾俄洛斯趴倒在空坛上,醉死了。
荀州好,山好水好酒更好。日上三竿,艾俄洛斯揉揉额头,忽跳起来。
三步两步窜进撒加房里,无人;姬慕房中,无人。
表白,然后私奔?又不是演的张生和崔莺莺,手脚不至于这般快吧?艾俄洛斯背后幽幽一股冷风袭过。
“竟然真是假的!”
转身,那人在翩翩而来;狂喜,冷风落定!
撒加手中一锭银子,分成两半,外边是银,中间灌的是铅,好技术:“艾俄,你给的银子,让我们受好一顿羞辱。”
当时卖鸭子的小贩尖嘴猴腮,举着银子看了半天,脸色一变:“呦!关公面前耍大刀,二位风流倜傥仪表堂堂好意思耍弄我这个小本买卖的……”
姬慕掂了掂成色,无异,辩了两句。那鸭贩立刻嚷嚷开来,一时看的人围成了一堵墙。
短剑一挥,银开铅现,假的。
两人傻眼了。
自认倒霉就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开了店铺若干,艾俄洛斯手底也曾过过假银子。
撒加摇头:“我原本也这么想,一打听才知前些日子荀州出了个事,忽然铺铺都出现了假银两,小本经营哪里经得起如此折腾,一时人人自危。”
艾俄洛斯想起艾欧里亚说起的一个蹊跷事:前两年菱州城里一个镖局运镖,满登登几十大箱官银。到了地方箱子一开,还是白花花的。拿起来一瞧,愣了,个个灌了一半铅……后来此事不知如何了结的。
知晓的人并不多,也有人说是杜撰的。都是同行,作个警醒,遇上运钱,十二分小心就是。
镖局、假银、触目惊心的数量……
艾俄洛斯抬起眼,开口,满是狐疑:“你们,为何去买鸭子?”
玉也好、砚也好,算是风雅之物,不知买傻不愣愣的鸭子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