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盖你们,说不定我接到于筱薇那一通电话后,还是死皮赖脸追她,今天就不会有这场婚礼了。」我相当认真地说:「所以新郎等一下应该向我敬酒!」
「真的!想当年要不是我太胖了,最后追到于筱薇的一定是我!」肥仔龙穿着快要爆开的大T恤,信誓旦旦地说:「我可是投资了八十四块香鸡排在我的爱情上!」
「斤斤计较什么鸡排。」阿菁冷冷道。
「白痴,要计较的话,我在校车后面跑的公里数可以绕台湾一圈好不好?」西瓜冷笑,不知道在瞎爽什么。
「想当年我们一起在农会水利大楼那里补数学,不是有一个彰女的正妹负责擦黑板吗?对对对,就是那一个,好像姓郑。其实那时候她常常回头看我耶,每次上课我都觉得被她电假的。」欧阳豪没追过于筱薇,但擅长转移话题。
「白痴,那件事我一直很想讲,记不记得当年我坐在你旁边,其实那个彰女女生是在看我,要不是全校都知道我在追于筱薇,最后也传到彰女那边,不然那个正妹一定会主动跟我告白好不好!」西瓜大言不惭。
虽然我认真觉得,当年那个负责帮老师擦黑板的彰女女生之所以一直回头看,其实是对坐在西瓜跟欧阳豪后面的我放电。不过,霎时间我有点迷惘。
我们不是才刚满三十岁吗,怎么有那么多「想当年」造的句子啊?
看见肥仔龙拼命夹最贵的生鱼片往嘴里塞,那画面才稍微令我安心了点。
我写歌填词,平常接触到的当然都是一些想唱我歌的人,对我来说那只是工作的一部分。但对我的老朋友来说,每次碰到我,他们都想听一些报章杂志里没有说过的明星八卦。
于筱薇的喜宴上也是一样,大家吃吃喝喝话当年之外,我也会说一些万一被媒体写进去、我就会被那些大明星乱棒打死的八卦,让大家畅快下酒。
「对了陈国星,你赚那么多,红包包多少啊?」
没追过于筱薇的阿克大声问,大家一齐向我看了过来。
说到阿克,以前那个超冲动的阿克好像被外星人调包了,自从他升职后,每次在老朋友的婚礼上看到他都穿着烫线的衬衫,球鞋跟牛仔裤整个消失。好像被这个世界完美驯养了。
我歪着脖子,认真地说:「最近我过得很不爽,所以红包就包一叠麦当劳折价券,算一算总共可以折六千块,所以算是六千块吧。」
阿克很吃惊:「干你真无耻,以后于筱薇一定会用报纸包回去!」
「不可能啊,我红包袋上是写你的名字。」我淡淡地说。
「……真的假的啦!」阿克霍然站起,嘴巴张得很大。
这才是我认识的热血笨蛋,阿克的样子啊。
「骗你干嘛?」我耸耸肩。
只见阿克立刻慌慌张张跑去柜台解释了。
大家哈哈大笑,这种随便编出来的豪洨也只有阿克会相信。
只有阿菁瞪着我,好像立刻就要把警枪拿出来指着我一样。
「陈国星,你真的包了折价券?」阿菁皱眉。
「怎么可能包折价券,一点幽默感也没有喔你。」我苦笑。
此时灯光慢慢暗下。
看样子新郎新娘立刻就要进场了。
大家都停下筷子,将视线摆向大厅后方。
从高中起就幻想过很多回,于筱薇披着白纱挽着我手的模样,她的样子很美,有点害羞,我的表情则是超级感动,一副就是立刻可以死掉的样子。
很快,再过几秒。
再过几秒,我就会目睹我……一半的梦想在我面前缓缓走过的画面。
「喂,你的火把咧?」肥仔龙擦了擦嘴,一脸狰狞。
「还真的带火把咧,那你的球棒呢?」我嗤之以鼻。
「当然是没带啊,西瓜?你不是说要带斧头?」肥仔龙看向西瓜。
「白痴。」西瓜答得很漂亮。
这个时候,大厅侧门突然开了一条缝。
门外的光透进灯光昏暗的喜宴大厅,闪进了一个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画面!!
是迟到的森弘。
他妈的手里竟然拿着……一把清明节扫墓等级的大号铲子!
我们赶紧举手用力挥舞,将那个冒冒失失的笨蛋召唤到我们这桌,但拿着大铲子低身跑步的森弘已经吸引了全场的目光,很多人都瞠目结舌看着我们。
「怎样!应该赶上了吧!」
刚刚坐下的森弘兀自喘气:「还没走红毯吧?」
「靠夭,你还真的带铲子过来!」我笑死了。
「不然是怎样?不是要趁那个猪头牵于筱薇走红毯的时候,海扁他一顿吗?」穿着正式西装还打领带的森弘,紧握着超突兀的大铲子,满身大汗看着我们。
哈?
肥仔龙用力抓着森弘的肩膀,大声说:「要扁,也是等新郎新娘送客的时候再扁啊,趁人家走红毯的时候扁,超没品的吧!」
我附和:「会下地狱。」
当女警的阿菁瞪着我们,充满正义感地说:「都很没品好不好!」
「等一下,你们三个说好要带的兵器呢?」森弘左看右看,表情超狐疑。
肥仔龙跟我对看了一眼,同时用鼻孔喷气。
「白痴。」西瓜再度答得很漂亮。
这个时候,钢琴伴奏声悠扬地响起。
一道光打在大厅尽头,落在我们的女神身上。
于筱薇慢慢地在钢琴声里,挽着新郎的手,走在数百人的热烈注目中。
她很美。
美得,让所有人都忘了拍手。
「真漂亮。」肥仔龙懊丧地说:「当初应该多加码几块鸡排的。」
「不公平,哪有这样的。」森弘终于将手中铁铲放下。
我则完全呆住了。
那黑白琴键悠扬敲出的旋律,是我半年前入围金曲奖的情歌。
《一万年》。
我慢慢拍手,胸口好像被很多热水填满,看着于筱薇走过我们这一桌。
她没有看我,只是在琴声中专注往前走。
每走一步,琴键往下深刻。
十六岁那年的回忆忽然出现。
教室后的运球声,风纪股长大叫不要吵闹。
坐在我后面的于筱薇,拿着笔不停戳着我的背。
坐在于筱薇前面的臭男孩,装作不耐烦地回头。
白纱拖过。
然后是十七岁那年的夏天。
操场上生锈斑驳的篮球架:水远也没有胜负的三对三。
她的背影,亦步亦趋的花童,十八岁的毕业典礼。
女孩努力捧着十几束鲜花,不让男孩们失望。
十九岁,二十岁,二十一岁,二十二岁,二十三岁……
等我回过神,喜宴已经散了一大半人。
于筱蔽跟那个我可能永远都记不清楚名字的新郎,站在大厅门口,拿着喜糖送客。
作风神秘的欧阳豪有事先走,阿克搭欧阳豪的便车去赶回台北的高铁。柯宇恒什么时候走的没人有印象。清源前脚走,跟他有暧昧的如君后脚就跟着离开。
只剩下坚持要把桌上甜品全吃光的肥仔龙、默不作声的西瓜、莫名其妙把警枪大剌剌放在桌上的阿菁、缺乏社会常识将铲子扛在肩上的森弘。
还有我。
一个恍惚在青春回忆的三十岁男人。
「现在这样好像不错喔,突然有种想要找个人结婚的感觉。」
肥仔龙吃着第五盒冰淇淋,连他也来个有感而发。
很年轻就结了婚、小孩皮皮都八岁大了的西瓜,用超不屑的表情看着肥仔龙,说:「白痴,你是想找个人做爱。」
「到底是有没有要打新郎?我还特地回家拿铲子才迟到的耶……」森弘喃喃自语,明明刚刚就只有喝乌龙茶的他,不晓得在装什么醉。
阿菁看着我:「你呢,不是一直都有女朋友吗,怎么还不结婚啊?」
怎么还不结婚?
这个问题跟当初小惠一直问我的一模一样。
「不想结。」我直截了当。
「为什么?难道你觉得自己是偶像啊?结了婚,就没有人听你写的歌,结了婚,大家就不觉得你的歌很酷了?」阿菁带着嘲讽的语气。
「写歌又不是唱歌,没什么偶不偶像。」我也不晓得干嘛回答阿菁没礼貌的乱问,但起了头,只好把话给说完:「……只是觉得,现在的生活很好啊,交女朋友就交女朋友,谈恋爱不必谈到一定得结婚的程度吧?」
说话的时候,我一直看着森弘肩膀上的铲子:心中老是觉得怪怪的。
是,扛着一把铲子参加婚礼是很奇怪,但我现在心里的奇怪,又不像是那一种奇怪。说不上来,好像有异物卡在喉咙里的感觉。
「如果女生想结呢?既然谈恋爱跟结婚没什么差别,那就配合她结啊,把自己说得那么看很开,结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阿菁玩着放在桌上的警枪。
我的天,里面最好是没有塞子弹。
西瓜皱起眉头,忍不住说:「白痴,谈恋爱跟结婚怎么会没差别。」
阿菁拿起手枪,毫不客气对着西瓜说:「我没问你。」
我看着那把立刻转向我的手枪,只好举起双手说:「结婚,就不能专心完成我的梦想了,也不能随时随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熬夜就熬夜,想一个人看电影就一个人看电影……」
「哪有人会一个人去看电影?」阿菁板着睑质问,晃晃手上的枪。
「我就会。」我瞪着那把彻底被滥用的警枪,说:「总之这些都是常识,两个人生活一定会比一个人还不自由,靠,我是搞创作的耶,被管来管去我受不了。」
「对,没错。不过我不搞创作,我光卖车也不想被管来管去的。」西瓜懊恼地说:「当初没带套真的是超白痴,早知道我满十八岁那年就去动手术把输精管焊死。」
阿菁没好气地将警枪对回西瓜,说:「我又没问你。」
「那你呢?」我用筷子夹起一个汤圆,丢向阿菁。
「我怎样?」阿菁又将警枪对准了我。
「你自己干嘛不结婚啊,都三十岁了,女生的时间跟男生的时间,在人生上的意义……不一样喔。」我步步逼近:「是不是你太恰了,根本找不到男人娶你?」
「结婚又不是我的梦想。」阿菁想都没想就说。
「是喔,那你的梦想是什么?」正在挖第六盒冰淇淋的肥仔龙问。
「我的梦想是要当一个警察。」阿菁得意地说,一副梦想实现的样子。
一瞬间,我脱口而出:「放屁。你的梦想是结婚!」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阿菁瞪大眼睛,一个字一个字说清楚:「绝、对、不、可、能。」
「就是,你的梦想就是结婚,哈哈!」我不知哪来的自信。
「乱讲什么?把身份证拿出来,驾照跟健保卡通通放在桌上!」阿菁怒道。
「你发什么疯啊?」西瓜白了她一眼。
但阿菁显然是失控了,又是一个把乌龙茶喝到醉的笨蛋。
「你也一样,快点!我现在怀疑你们……涉嫌用麦当劳折价券充当礼金,把身份证跟驾照都放在桌上,还有健保卡!」阿菁气到脸都红了。
突然,森弘肩膀上的铁铲斜斜晃了一下。
我忽然想起一件很厉害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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