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我,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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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里的建邺,退去了秋的萧瑟满城遍布冬的悲凉,失魂落魄走出太守府的吴侯在朔风凛冽、滴水成冰的冬日里默默地巡了一夜营、查了一夜防,直到晨星渐隐、天色放白,一支大约只有五百人、军容肃整的兵马方映入已在南门等候多时的吴主的眼帘。
城头高处的隐秘角落里孙策几乎第一时间看到了那于千人万人中一眼便可认出的身影,那人只挑了五百亲卫跟随,身边也只有吕蒙一人看护,远远望去,那马上人影似是早已失却了少年时代的矫健,形销骨立,嶙峋如柴,就那般空荡荡地架着月白色软甲战袍,似乎风一吹,便会轻飘飘地随风而去——
孙策几乎下意识地要冲将过去,怎奈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那双寒凉的眸子那和一句冰冷的“送客”,于是便在走下城头的第一步生生刹住了脚步,就那般远远地,驻足望着……
直到那守城军头战战兢兢地请了三回示下,孙策方回过神来,终是落寞地叹了口气,似是十分疲累地吐出两个字
“放行。”
冬日里即将降雪的凌晨时分;孙策屏退了守城军士,孤身一人站在城头,雕塑般定定目送着那戍边丹阳的五百人马远走——
他看到那人跃然马背、轻扬马鞭,身下的 “翩跹”嘶鸣一声,立时奔跑起来,马上将军的纶巾发带不禁风刀而断,如墨的黑发终于不受拘束地飘扬开去,孙策仿佛依稀看到那个很多年前随自己千里奔袭徜徉山林、荒郊野外肆意驰骋的少年,竟一时记不清他们有多久没在一起这般恣意纵情过了……
正自出神间,忽听得背后脚步声响,踢踢踏踏,音有上百却肃穆整齐,一听便知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卫队,孙策此时情绪低落,仍是维持原样、定定站着,只心不在焉地问道:
“何事?”
身后陡然响起高亢洪亮、铿锵有力的回答:
“回禀主公,大都督军令,要我等虎贲卫队誓死保护主公,此刻起寸步不离!”
孙策猛然转身,只见眼前赫然立着一众全副武装的甲士,仪表、身材、气势、装备俱是上乘,一看就是经自家义弟那挑剔的眼光过关斩将、脱颖出来,顿时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全——
他再度回身去看那已成一小黑点就要隐入天际的队伍,大雪纷纷飘落,掩去了城外的车辕马蹄印,而凌冽的寒风呼啸,似是终于冲破了心中桎梏,孙小霸王嘴角无声上扬,一个胆大包天的计划破茧而出、渐渐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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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建邺,五百军士奔行至晌午,周瑜令亲卫们停下,拿出行囊里的衣物各自换了装扮,扮作游商,将五百人分五队渡江北上,从不同的路线,前往许昌;并令他们沿途注意风土、地形,并倾囊收集北地的良驹战马。
周瑜带着其中一队渡江后马不停蹄地向北疾行,一路途径历阳、居巢、寿春那些承载了太多回忆的土地,饱经战乱的城池早已不复昔日的车水马龙,一如那些逝去的珍贵的青葱岁月,遥遥地,错乱了时空——
到达颖水沿岸的颍上时,已是二月末,刚过谷雨,尚未惊蛰,一向较为干燥的北方却连绵不绝地下起雨来,周瑜终于下令进城休整,随侍一旁的吕蒙知道这是自家主子的身体到了极限、实在撑不下去方不得不停下。
一路来周瑜昼夜奔驰,大腿内侧被磨破的伤口结痂、裂开、再结痂再裂开反复了数次,鲜血早已染红了马鞍,但他仍不愿停下,只想着远一点、再远一点,以便让吴侯大婚的消息,可以晚些传入他的耳朵。
这日里颍上的雨从正午起便淅淅沥沥,待到傍晚时分,雨势不但未见减小,反而愈发猖狂。
吕蒙提着食盒敲门进去的时候,发现坐在窗边案前的主子手中攥了卷竹简,直到他将碗碟、食物一一摆好,那竹简也没有移动过一帧;吕蒙走上前去,敞开的窗户里寒气迎面而来,很快他就感到脸部的僵冷,可自家大都督仍是那般坐着,望着窗外交织着天地的无根雨帘,仿佛成为雕塑。
“大都——” 吕蒙上前欲合上轩窗,劝一句保重身体,忽想起他们乔装普通商旅时主子的吩咐,遂马上改口,
“公子,仔细春寒。”
却不想周瑜出手阻止了他要合窗的动作,煞是突兀地问了一句
“沙羡的那道堤坝,可已事毕了吗?”
吕蒙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道:“是,事已毕了。”
周瑜“嗯”了一声,如释重负地点点头。
吕蒙却轻蹙起眉,思付一会,疑惑不解的开口:
“只是——蒙愚钝,不明这一筑一拆却是何故?”
窗外寒雨簌簌而落,不时有几滴闯将进来,坠落身前,轻盈盈沾湿了绵白色长衫,触手有些潮软,周瑜侧首空茫地望着窗外这不合季节的潺潺雨丝,蓦然想起了去年七月那场肆虐了荆州七郡的滂沱大雨,雷霆万钧的洪水猛兽夹杂了多少死者的血迹和生者的眼泪一遍遍冲刷着遍野哀鸿、饿殍千里,他疲惫地靠上了被雨水浸染、泛着湿气的墙壁,不由得将手中竹简攥得更紧——
就快终结了吧,他不断自我安慰,只要天下一统,还苍生一个盛世百年,他们就会安息吧……一切,杀孽,就会终结了吧……
周瑜缄默了许久,强将心绪拉回来,方道:
“洪水,自古,便只能疏导而不能阻拦,瑜深谙此理,却,为战事所逼,不得已而为之……”
他略顿,垂首敛了满目苍桑,复又艰难开口:
“如今,纵是炸了,也难偿罪孽之万一……”
吕蒙没想到自己一个小小的疑问会引出如此沉重的话题,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去应对,茫然无措间却听见对方更为低沉压抑的声音传来:
“唯有,疏通整个贯穿东西的大江河运,方是根本之策、长久之计……只是,眼下——”
一阵风过,话语倏然隔断,周瑜不经意呛出了几声咳嗽,吕蒙急忙上前欲捶胸抚背却被对方摇头拒绝,眸色暗了暗,却仍是担忧问道:
“公子,不若,寻个郎中,来看看?”
吕蒙踟蹰一下,还是小心翼翼道:
“把伤,养好了,再上路吧。”
周瑜仍是摇头,转身合上了窗,想起对方意有所指的“伤”,不由露出一丝苦笑,再度缄默良久,终是坦言道:
“瑜还不至,那般较弱……只是,那日的事,让子明,见笑了……”
吕蒙愣在当地,冷不防被那一句“见笑”浇了个透心凉,突然想起那个月夜里他收到陆逊暗报、立时冲动地要提刀进去为自家大都督讨个说法,可在看到那案上青年分明砚台在手却放弃抵抗的一幕时,瞬间脱力神伤——
他敛眉垂首、静立门旁,并不断提醒自己,眼里心里全是吴侯的大都督远非是他可以心系的人,自己所有的关切、记挂都要强压深藏,只不能让他为难、失望……
两人分立两厢,一方逼仄阴凉的空间静寂了许久,终是传出一声若有似无的 “子明,对不起……”
窗外正值子夜,却露华太浓,再难笼一袖月光——
情之一事,自古便是,缺也是伤,过也是伤。
☆、第二十九章、破浪斩棘,望君踏归程
江东小霸王、吴侯孙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后人多称颂他性格开朗、直率、大度,善于听取部属的意见,史书有云:“策为人,美姿颜,好笑语,性阔达听受,善於用人,是以士民见者,莫不尽心,乐为致死。”
然而,这并不代表,他可以“阔达”到容忍别人随意触碰他的逆鳞、“听受”到被朝臣牵着鼻子走。
建安六年的上元佳节,建邺厚重的白雪掩盖了整整一年的生机,吴侯府里虽也张灯结彩、布置一新,却感觉不出半分喜庆。
当晚,按照以往惯例吴侯张桌摆酒,宴请文武群臣与江东世族共度佳节,是夜吴侯府华灯彻明,煌若白昼,觥筹交错,高朋满座,只因这次吴主亲自下了请帖,东吴的显贵们不敢不给这个面子,竟是无一缺席——宴席上一如既往地丝竹悠悠、红袖翻飞,但气氛却因主人的异常沉默而压抑得吓人。
酒过三巡后,孙策不耐地挥挥阔袖,让一众歌舞撤去,只轻咳了一声,顿时静寂了一室喧嚣,孙小霸王就在这令人心惊胆战的鸦雀无声中,直接,强横,不容旁人置疑地颁布了一项惊世骇俗的政令。
江东几大世族,听者有份,强令其拿出族里积蓄的银两疏通河道,在长江沿岸开凿水运,做到襄江、大江通航,回报,则是赋予几大家族收取其辖区内过往船只的“过路费”,而紧握军权的吴侯会在沿岸设立哨卡、关口,保护并监督这一政令的执行。
此令一出,满庭哗然。
大江通航,这是自古以来从来没有的事,一旦东西贯通,给沿岸百姓带来的好处自是可以想象,但为商贾带来的利益将巨大得难以估量,而孙策,居然甘心将该进国库的税金银两让出来与世族子弟共享,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自东吴治所迁自建邺以来,吴主宽待朝臣,广开纳谏,招诱江东七郡才俊亦甚是有方,吴侯“好笑语,性阔达听受,善於用人”的明主贤君印象已深入民心,可是所有人大概都忘了,这个“独战东南地”的小霸王征战杀伐的雷霆手段,以及他震慑、蚕食世族势力的不改心性比之”奸雄”曹丞相,亦是毫不逊色。
吴主一拍桌案肃清那些窃窃私语,目光如炬,似笑非笑:
“众卿费尽心思往吴侯府里送女儿,无非是想巩固家族在吴越之地位,如今孤将国之命脉交付汝手,足可见孤以示亲厚的诚意,以后,当再无必要进行此种姻亲交易。”
孙策的眼神从大堂中每个人脸上扫过,说不上有多严厉,气温却好像一下子降了下来,他继续道:
“历朝历代,江山社稷自是父死子继,故而子嗣举足轻重;今吾东吴,再加一条――兄业弟承!此外,我孙伯符执掌江东一日,吴侯府便不设主母一职!”
堂下鸦雀无声,主位上的吴侯冷然一笑,看似漫不经心道:
“无异议者,尽享钱粮银饷,有异议者,全族尽服劳役!众卿,诸公,今日便给个答案吧。”
一边是蜜糖,一边是大棒,只要不是傻子,谁都不会选错。
东吴兄业弟承、不设主母的决议毫无悬念地全票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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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夜宴毕后,吴太夫人勃然大怒 ,只屏退了左右,请上了家法。
孙策安静跪在堂下,任母亲狠狠地打,犹是一言不发。
吴太夫人打累之时,孙策背部已是血迹斑斑,锦绣华服被红色印透,分不出原本颜色。
心中发寒的老夫人扔了板尺,颓然跌坐榻上,敛了满目心疼,冷声道:
“你可知错?”
孙策犹自跪着,只抬起头来,脸上不露波澜,不答反问:“母亲可是对瑜儿,说了什么?”
吴太夫人愣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