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子急闯而入,猛喘了两口气:“军师,军师!大事不好了!主公,主公归天了……”
郭嘉怔了一下,匆忙披了件衣服,立刻吩咐备马,却突然意识到这里是辽东。
他缓过神来,打手势示意那探子再说一遍,却发现对方双唇急急开合,而自己,却是什么都听不到,耳边唯剩下“归天”二字不断盘旋,他好像忽然不明白了它们的意思,只死死地抓着那探子撕心裂肺地咳起来,咳了许久,最后吐出一口血,栽倒在地。
两日后,郭嘉从昏迷中苏醒,异常镇定地唤那日的斥候细问曹操身死始末,待听到敷面琴师、一曲鸿鹄时,不可抑制地颤抖了一下,即刻去找征讨乌恒的主帅曹仁,劝其班师回朝。
彼时邺城攻破近在眼前,冀、青二州平定也指日可待,曹仁自是不愿放弃大好形势回撤许昌。而郭嘉却以军心不稳为由强令撤兵,撑着病体修书一封唤人连夜起行,呈与世子曹丕,信中一针见血地分析了时局利弊,要曹子恒速掌军权,厉兵秣马,军分两路,西从荆州、东走合肥,趁其不备全力伐吴以报父仇家恨。
征讨辽东的曹魏大军回拔途中,时寒且旱,百里无复水,军又乏食,郭嘉因水土不服、气候恶劣,终是在夜以继日的急行军中不可避免地病倒了。
这一夜,四面透风的偏帐里,郭嘉躺在榻上,已下不得床,他拿出一直贴身携带的鲤鱼锦囊,婆娑了片刻——
那丝绢包裹着他留给曹操的最后一封信,详细地书写了袁氏二子的动向、辽东未来的局势及应对之策。
原以为自己会先明公而去,故留此遗计助他定辽东,却不想,世事难料……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他猛咳几声,吁了口气,唤来小厮,端着灯盏,勉力伸出手去,将那鲤鱼锦囊就着烛火仔仔细细地烧了,一点痕迹也不留下,郭嘉定定注视着摇曳的烛火里自己多年的心血瞬间灰飞烟灭,灼伤了指尖犹不自觉。
你若不在了,奉孝又何苦要平什么辽东?
嘉又要替谁,去争这天下?
建安六年春,魏王曹操归天的同年同月,郭嘉病逝。
☆、第三十五章、青丝染雪,结发束长生
孙策蹲在床边,静静看着榻上兀自昏迷的人瘦得面颊凹陷,一眼望去整个人薄得像张纸,一动不动得让人想到挂在墙上的白描画——他突然有些害怕抱他,似乎自己手臂伸过去揽过来,就会把他硌疼弄痛。
于是,只是将手心贴在他的脸侧,轻轻的,一下一下,伴着声声犹如祈祷的温言软语:
“好起来吧……瑜儿,乖,快点好起来……”
华佗手持银针,于火上烘烤,医者父母心,他担忧地看着那个衣不解带、日夜不眠守候床榻的吴侯,只担心这一个没醒,另一个也要倒了……
多年来积劳成疾再加上这次虽险险避过要害却已重伤肺腑,新伤旧疾一起压在苍白瘦弱的青年身上,山呼海啸般一发不可收拾——
初回吴侯府的整整七日,华佗想方设法强行灌进去的药,尚无意识的人本能地和着血往外吐,那满目刺眼鲜红俨然成为了孙策心里再也挥之不去的浓重阴影,待到终于不再吐血,人却一直昏睡不醒、脉象依旧细弱模糊——好像特地要补偿这些年操劳过度欠下的旧债,任你怎生呼唤,只是安静的睡着,偶尔若有感应的微蹙起眉头,睫毛受惊似的扇动一阵,却好像过度疲惫而无法睁开眼睛般,深陷梦中不愿归来。
顶着孙小霸王指天斥地的愤怒,华佗使劲了浑身解数,针石汤药轮番上阵,终是见了成效——伤情缓和了下来,脉象逐渐平稳,额头温度不像刚开始时候烫手,也不再一到夜里就双眉紧蹙、一身身冒着冷汗,孙策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建安六年春的江南,雨水颇丰,雪融后一夜回暖,百姓惊蛰开犁,春分起秧进展得十分顺利,都道遇上了好年景。孙策满意的合起上报的折子,暗暗思付,关系国之命脉的河运水利已然交付出去,自己则更需将兵粮大权牢牢抓在手中,遂命军队在城外帮助开荒垦田,无偿交予农人耕种,凡涉及军务农耕、城工民生之事均亲力亲为,不敢有片刻懈怠。他伏案理政直至深夜,好容易处理完了半月以来堆积如山的政务,便一刻也不耽误地向内院走去。
正赶上华佗交代的药浴时间,大木桶刚搬进来放定,吴侯便挥挥手,内侍们习以为常地躬身退下。
孙策走近床边探看,沉睡中的人恬静安详。他轻轻撩起那铺在枕上的一缕墨发,低□在其耳边柔声哄劝道:“现在洗好不好?近日来多雨潮湿,身上粘乎乎的早难受了吧?”
桶里水正冒热气,孙策复又走到桶边,探探水温,冷热适宜,这才抱起床上的人,开始替他脱衣裳,小心翼翼地除下一层层罗曼轻纱,尽管知道他尚没有意识,听不见自己说话,却依然在他耳边柔声安抚:
“瑜儿,是我……是伯符……咱们洗完了再睡……”
怀里的人轻飘飘没有分量,孙策抱着他跨进浴桶,一起慢慢沉下去,让散发着淡淡药香的温热水流拥抱着彼此,直至坐稳才将人轻轻放在膝头,两人的发丝水流中来回漂荡,有几缕沉浮间交织缠绕在一起,孙策取过皂荚轻缓舒曼地给他揉洗长发,氤氲雾气中,小霸王看着那谐音“情思”的青丝交织,不由得勾起嘴角,笑得心满意足——结发束长生、牵绊同枕席……
洗完后,轻车熟路地伸手取过搭在屏风上的长方浴巾裹住彼此,怕他着凉、复几步上得床榻,拉过薄被将人包裹严实,紧紧搂到怀里。
温柔的烛光夜色里,孙策一手揽他至胸前半靠着坐起,一手慢慢分出那铺满背后的如墨长发,一绺绺轻轻拉在胸前,用巾子裹住了一寸寸按着吸出水分,仔仔细细地替他擦干——
周瑜醒来时,脑中一片混沌。这种无法掌控自身的感觉在他而言既陌生又熟悉,唯有胸口伤处的隐隐疼痛让他确定尚在人世。那抱住自己的怀抱太过温暖舒适,让人变得渴睡无比,他强撑着困意慢慢张开眼睛,梁宇深阔,帘幕低垂,窗外夜色正深沉,也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多长时间,适应莹莹烛火的光线后终于看清了室中陈设熟悉,器具精良,身上浅白色的云纹里衣贴合柔软,透着怡人清香。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轻响,孙策太过专心并未发现怀里的青年已经醒转,周瑜也未出声,只微微侧过头静静看着对方一面紧紧抱着自己一面小心、轻柔地擦拭那齐腰的湿发,一绺绺,一寸寸,那般专注那般仔细,原本厚实的手掌居然瘦削得只剩下粗大的骨节,目光缓缓上移便看到那一向面如冠玉,唇若点朱的容颜清减得不似人形:双颊竟变得刀锋一样削尖,下颌只剩骨骼,零散的碎发遮住了耳廓,将脸型拉的更为瘦长,发浓如墨的鬓角竟夹杂了点点银丝,煞是触目惊心,而那剑眉斜飞入鬓,瞳蕴蓝天一色的双眸也模模糊糊地布了血丝,看起来甚是骇人,烛火映衬下深藏眼底的憔悴展露无遗——
那一刻周瑜仿佛被什么戳中了心扉,眼睛无可抑制地湿润起来,他终是轻唤了一声,
“伯符……”
“暧。”对方下意识地应着,显然以为那乖巧贴在自己怀里的人只是梦中呓语,他略低下头亲昵地蹭蹭彼此鬓角,劝慰般喃喃道:
“瑜儿,莫怕,我在这里……上穷碧落下黄泉,伯符永远与公瑾做伴……”
后一想,怕是这半躺着的姿势不舒服,遂又放柔了声音,温言哄劝:
“咱们擦干再好好睡,湿着发容易头疼……瑜儿,乖……马上就好……”
低沉舒暖的余音袅袅回响,忽然一滴泪水滑落,掉在孙策手背,溅起一声轻响。
孙策一怔,蓦地停了手里动作,他轻轻地、缓缓地扳过怀里人的身子,害怕失望却又饱含期待地低头去看——
周瑜瞳眸中烟波如水,睫毛上亦好似沾了冰晶,而脸上则满是烛火映出的发亮泪痕。
孙策惊喜万分,刚刚还絮絮叨叨的双唇开合数回竟发不出一点声音,却又在看见那泪痕时陡然心头一痛,他缓缓抬起手臂,只以手指轻轻抹过周瑜的脸庞,小心翼翼,像是对待一件精致而易碎的瓷器,周瑜默然不动,任他擦拭,只静静凝视着对方鬓角的雪丝,如此寂寥、斑驳。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望知君即断肠。
孙策慢慢前倾□体,张开双臂环抱上他的身体,不敢太过用力,又怕他消失似的牢牢钳制。他将下巴抵靠在对方的肩上闭起眼睛,贪婪寻觅着那人颈间的独特气息——
周瑜感觉贴着他脖子的鼻息一如往昔的温暖,只是那呼吸有些急促,像是在努力压抑着什么,忽然,有一滴热热的东西落了下来,顺着脖颈一直滑进里衣。他一颤,感觉那液体好烫,烫得他疼痛无比……
那一刻,两人终是幡然大悟——原来自己寻寻觅觅、真心期望的只是这样一个温暖的、牵动心神又无限包容的怀抱,那俨然已染霜华的青丝“情思”,才是连接无情轮回、前生彼岸唯一的牵绊,支撑着彼此走过一世又一世,于三生河畔、于茫茫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啊……年底了,变得好忙……后面会更得比较慢,且各种金手指各种开外挂,亲们可以把这一章当做结局也不错(抱头鼠窜……)
☆、第三十六章、穿林打叶,吟啸且徐行
建安六年,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
曹丕依郭嘉遗计,加固许都城防后,集结步骑十万,分兵两路,奉辞伐罪,南下征吴。
已受封河津亭侯、转丞相长史的司马懿认为此举是虚国远征,不宜为之,但魏王决意如此,认定了东吴毫无防备,出其不意攻之较易得手,实为一劳永逸之策,司马懿权衡了许久,终是痛下决心,亲帅五万大军自许昌地正面出击荆州,因以此之预谋攻彼之不备遂曹魏军势一路大好,半个月之内竟连拿下襄城、南阳、鲁山三城,而后在襄阳、樊城一线遭遇顽强抵抗,凌操、甘宁据守城池,八百里加急战报呈去建邺。
与此同时,曹仁率领另一路大军自寿春南下,一路势如破竹,亦是半月间便压城合肥,守将周泰领兵八千,出城迎敌。鏖战三日,喊杀震天血流成河,双方均死伤惨重,而后周泰退守城内,而曹军因忌讳江东军据水得势,遂至距离江河较远的鸡鸣山下安营扎寨,对守军已不足一万的合肥城楼虎视眈眈。
荆州、合肥战火同一时间燃起,饱含了家仇、国恨的南北之战正式拉开了血腥的帷幕。这一战打了整整三个月,是东吴一统天下的征战历史上最为惨烈,却也最为精彩的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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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六年春建邺吴侯府
自那日苏醒后周瑜差不多过了半个来月拿药当饭吃的日子,才慢慢在流质饮食外添加少量正常食物,但即便已经伤愈,依然被小霸王勒令在侯府静养,未得吴侯允许不得随意走动。
在周瑜养伤的这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