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喜有时,恨有时,憾有时,诸种悲欢,百样爱憎,都在这默默伫立,静静凝望的一瞬间定格成永恒。
城上青年轻轻点头,微笑合眼,片刻后忽然毫无预兆地挣扎起来,拼上全力、豁出性命——曹丕制他不住,反手两个耳光狠狠扇过,却在一番推拒中不经意蹭落了胸前软甲。
也就是那一刻,城上青年侧目过来,与城下将军相视一瞬,不需一语一言,彼此便心下了然。
孙策瞳孔倏然收缩,牙一咬手一翻,弯臂搭弓:两支羽箭悬弦直对。
身体本能地回应着对方的意愿,那一刻他万分痛恨这份独属于他们之间的、心有灵犀的默契。
城上城下俱是一片惊呼。但旁若无人深深凝视对方的两人却什么也听不到:
一个心中痛不欲生,手上却没有一丝颤抖。
一个心中万般不舍,脸上却没有一丝后悔。
永恒的瞬间过后,两箭离弦而去,毫厘一分不差。
一箭没入魏王胸膛——
令一箭,穿过那人心房。
弓落地,吴侯声嘶力竭的一声“攻城!”令下,万马奔腾、乱箭齐发,盖地铺天,雷霆压城。
建安六年夏,吴侯亲帅大军围攻许都一役,魏王以东吴大都督为人质,吴侯两箭齐发,先后射杀两人,许昌失去人质,曹军魏王被杀,半日开城投降。
最后的领土尘埃落定,至此,曹魏势力全然倾塌,整个中原俱已纳入东吴版图之下。
夕阳从大陆的尽头缓缓落幕,落下一地残红。
许昌城头上断壁残垣、火光血泊、金珠瓦砾、锦绣泥沙,那人双眸紧闭,静静沉睡——两扇细密长睫仿佛重重帘幕,遮住了波光荡漾云水洞天。
清冷沉寂、不沾凡尘,只胸口浓稠的颜色在纯白的前襟上浸润扩散,像极了优美而寂寞的将离花,带着极致的艳丽,霍尽生命地绽放……
被淋漓鲜血染成赭红的长发散乱身下,映着夕阳寂寥熠熠,孙策看着看着只觉胸口处有一股热流涌起,恍惚听到身后虎贲卫队亲兵的惊呼,低头看时,竟是自己呕出的一口鲜血,沾染了整个白色战袍的前襟,像是雪地里绽开了梅花,星星点点,触目惊心。
然而,他却嗅不到血腥的气息,只觉得眼前的红越来越深直至漆黑,最终什么都看不到了……
自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朝忙到夜,过腊又逢春。
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
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
梦醒的时刻,帅帐里因为是阴雨的凌晨而阴暗一片,孙策缓缓睁开眼睛,帐外,雨声淅淅沥沥,背后,冷汗浸湿床单:
这个梦,如此完整,自己安静而自持地从开头一直读到了结尾,没有惊醒、没有吼叫,甚至连眼泪,也没有沁出一滴,只有心脏,闷痛得,难以呼吸……
他慢慢起身点燃烛台复又回到空无一人的榻上,烛火映着他形单孤影,绰绰落落,空虚至极。
他环顾四周,试探着唤了一声“瑜儿?”
那声音出乎意料的颤抖轻飘,像帐外的霏霏雨丝,未及落地便被凛冽寒风吹散,融化无形,即便沾上湖面也激不起一点涟漪。他的喉头干涩起来,咽下一口唾液,用更大的声音叫道:“公瑾——!!”
陈设简单的中军帐中,床榻边那张沉香方案上的七弦琴微微震荡,一丝清音缓缓回扬——
帐外亲兵听到声响,不确定地问了一声“主公?”
无人应答。
良久,孙策掀帘而出,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锋芒胜雪,不怒而威:
“速传孤令,中军升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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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1:将离又名芍药,是古时赠别之物,取其入药味苦微寒,以喻别后思情苦寒。
附2:兵临城下,六军不发,谁知再见,已是生死无话。——出自《倾尽天下》
☆、第四十七章、寒雨连江,沁骨冰心结
天亮时分,初春的第一缕晨光里,吴侯下令再次攻城。
一时间战鼓擂响,呐喊声声:江东军搬着云梯如潮水般涌上去,合肥城楼高耸,箭矢如雨,滚石横飞。
孙策一马当先直奔城下,石林箭雨中单枪匹马只身犯险,城上的曹仁看得真切,大喜过望,只道天赐良机,遂示意弓箭集于一处,选中了时机便猛一挥手大喝道:“放!”
一时,万箭齐放,密集如云,直指孙策。
小霸王傲然挥枪,横扫箭雨,却不料□惊帆一声嘶鸣,中箭跌翻在地,落马瞬间他轻巧转身、顺势一滚,险险避开飞来箭矢,却佯装中箭重伤倒地不起。
身后依计追来的太史慈将亦佯装大惊,一声:“保护主公!”话音未落便纵马冲到近前,将自己爱骑“赤龙”颈脖一按,一人一马趴伏在地,正挡在孙策身前,后面盾牌手、弓弩手见势一齐涌上,里外三层、高低上下护住自家主公。
太史慈于盾牌后弯臂搭弓,拳挟四羽,悍然放弦,连环齐发,城楼上一排弓箭手倒下,虎贲卫队趁机护着孙策退回营去。攻城儿郎见主帅退下,亦不再恋战,蜂拥般火速撤回。
城墙上,曹仁一雪前耻,大呼畅快。
这日傍晚,东吴军营白旗高悬,哭声震天。
营寨大门白幡林立,迎风飘展。大小军士全部戴孝,个个愁眉不展。众将领哭天号地、涕泗横飞。鼓角悲凉,回荡湖边,传诸久远。
中军帐外,一群僧人念念有词,哭做道场。香炉里焚烟缭绕,纸钱飞扬。整个军营笼罩着一片肃穆悲哀景象。
合肥曹营
探子来报:“孙策身亡,正在发丧。”
副将曹纯:“主帅阵亡,依着兵法,理应劫营,兄长为何按兵不动?”
曹仁大怒:“你几时见那孙周二人按着兵法常理行事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此番曹仁的第一反应便是——肯定又是诱敌之计!
他想起前不久在夹石被炸得七零八落前自己幸亏留了个心眼,令副将曹纯先带一半精锐退守合肥以防万一,这才不至全军覆没。而如今,那孙土匪头子显然是诱敌诱上了瘾,竟然‘诈死’,怕是也要引自己出战,伺机夺城。
这时,探子再报:江东军举着火把、穿着孝服、抬着棺木,肃穆悲哀地拔寨回撤了。
曹纯大惊道:
“兄长,长史大人让我们拖住阵脚啊,特意吩咐说若吴军回撤则追之,行前后夹击之势啊!”
曹纯一口一个“长史大人”听得曹仁心烦,斥道:
“什么劳什子的‘长史大人’,司马小儿定是高估了江东匪类,那帮竖子哪就能想到我军‘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之计?”
曹纯被训,不敢再劝说,只低声嘟哝道:
“可探子来报,东吴营地一片狼藉,到处是扔掉的军服、盔甲、旗幡、罗鼓,灶台也已熄火:俨然是拔寨远走之实啊……”
“哼,”曹仁不以为然地轻嗤一声,“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戏做得越足,越说明有诈……孙策竖子如此虚张声势,不正说明他居心叵测吗?!”
遂一锤定音道:“子和不必多言,速传我军令:据守城池,决不出战!!”
曹仁做梦也不会想到,小霸王此次“炸死”并非“诱敌”,实是“金蝉脱壳”的缓兵之计,而他这句“据守城池,决不出战”令曹魏大军错失了剿灭“江东匪类”的最后机会,命运神奇地转了个弯,仅仅几日之后,战争的主动权便会全然逆转,而曹仁在懵懂未知的情况下与胜利擦肩而过,然后,死生界定,再无重来。
而此时,吴侯孙策正亲率大军水陆并进:骑兵千里奔袭、水师鼓足风帆,殊途共指同一个目的地——柴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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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桑曹营
司马懿果然很快就反应过来,于到柴桑的第三日夜齐备了兵马、下令攻城。
那夜破晓时近,天光渐起,曹魏扎营之处,大军整装待发,火光在望,人影憧憧,兵器交磨,战马低嘶,司马懿迈步出账、翻身上马时突然无来由地一阵心悸,只觉那远处的湖光同军中火把黑影搅和混淆,竟像藏着无数幽冥鬼魅般令人胆寒。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忽然一声巨响,好似夏日的雷雨,起势凶猛突然令人猝不及防,但震撼程度却不可同日而语。那浩瀚天际、雷声阵阵,连环巨响振聋发聩,动地惊天、响彻云霄,连战马都惊乱起来。
“洪水啊,是洪水!”不安的骚动肆意蔓延——
不消片刻,肃整有序的曹魏大军便乱作一团:马嘶人叫,铁蹄散乱,兵器铿锵。
司马懿死命地勒着缰绳,蓦地瞪大了眼睛,离曹军驻地不远的地方就是潘阳湖的堤岸,但现在并非汛期,怎会有洪水?
他来不及解惑释疑,骇浪已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疯狂袭来,犹如千军万马奔腾碾压,一时兵戈四起,耳际雷声阵阵,黑云密布压境,天地失色,甲光晦暗!
被骇浪冲下马,司马懿望着那高耸傲立的柴桑城楼也在浩瀚浪海里奄奄倾塌时,满目的不可置信——
他万没想到那深得吴侯宠信、官拜东吴兵马大都督的天之骄子竟也会做出这种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事情来。
北方军士大多不通水性,一入水便两脚乱蹬乱抓,惊恐交加焦急万分,偶有幸遇浮木挣扎求生的,却因江水太冷,也终是躲不过沉底溺毙的悲惨结局。
柴桑笼罩在一个近千里的巨大漩涡里,轰雷处处,云涌浪起,江水从四面八方将几万人卷进这个漆黑巨洞,一时间人嘶马鸣,沧海色变,却终是消于无声无形。
司马懿呛了几大口水,借着身边亲卫一蹬之力勉强浮上水面,触目所及:一片汪洋,浮尸沉涌,洪流密布。
战局大势已去,他泡在冰冷的水中,竟忽然忆起那片纵横恣肆的芍药花海。
茧栗梢头笑相顾,金壶细叶围歌舞。
那身量尚未完全长成的少年,踏在芍药从中,扬起清远的目光向自己看过来——
先生!不为汉室,也不为曹魏,只为子恒——先生可愿出手相助?
司马懿在水中艰难转身,定定注视着北方,轻轻开口:“子恒,仲达,尽力了……”
他拱手长揖:固执地保持着全无疏忽的臣者礼数,而那散落凌乱的长发如一把黑色的水藻,随着波涛闪得几闪,很快被江水吞噬,诸多未尽之语、无极别情也终至——影踪俱消散。
世事不过随流水,今朝梦回天涯地;
连营戍角刀锋冷,沁骨寒凉冰心结。
☆、第四十八章、入骨伤怀,莫失亦莫忘
在水里载沉载浮的那一刻;周瑜才惊觉自己失策——水太冷,纵是自己水性再好也毫无用武之地,何况他又是大病初愈,手脚绵软无力,勉强浮出水面,全身便俱是刀割一般钻心的疼痛:身体不受控制地下沉,他仓皇间吐出一串气泡,呛了一口寒水,登时从唇间直至体内,冰冷一片。接近窒息的陌生感觉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