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尖一点,开铎轻盈落在对岸的草地上,回望滔天的碧水消退下去,扇君狼狈地趴在石头上咳嗽着,自头发以下浑身湿透,开铎捡起宝剑抽出龙渊,走过去架在他的脖子上。
“比武结束,是吾赢了。”
“咳咳,对,是汝赢了……”扇君抬起头,半真不假地抱怨道,“吾大意了,没料到汝比想象中的要聪明得多……”
开铎抿了抿嘴:“这么快就认输,汝就没有不甘心吗?”
“大丈夫该认栽时就认栽,有啥好怕的。”即使是到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份上,那家伙仍不忘翻翻白眼耍潇洒。
开铎噗哧地笑了,当啷一声,他把剑从扇君脖子上撤了下来,顺便将对方拉上岸去。“今日之事,若非吾做汝对手,而是另有其人,以汝此番言论,还能够活命么?”
“有汝的身手,未必心肠狠毒;心肠狠毒之人,又未必有汝的身手,”扇君脚步一深一浅地趟水走到木樨树下,“再说了,吾早就晓得汝必不会取吾性命。”
“哦,何以见得?”
“吾手无寸铁,汝若对决时使用龙渊,则吾必定凶多吉少,然汝居然自愿放弃用此宝剑与吾争斗,可见汝并无杀心。”
“吾所欲对决,乃与旗鼓相当之人堂堂正正争锋,比不得那些个一味谋利不择手段之举。”
“江湖帮派相斗,各为其主,无所不用其极实为正当行为,别做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来振振有辞。”
“吾不过是投桃报李罢了,”开铎扶他在阴凉处坐下,认真说道,“昨晚之后,汝已明了吾之身份,倘若真想杀掉吾,吾夜里毫无防备,恰是动手最好时机,汝却迟迟不下手,证明汝是无害人之心的──不过方才汝撂下狠话,吾也着实吓了一跳。”
“吾原是抱着这样的打算:探一探汝真正的实力。若果如传言般深厚,则吾也杀不掉汝,不如交个朋友,若不济──”
“若不济为汝所杀,则配不上做汝对手,朋友不交也罢,杀掉亦不足惜,对不对?”
“正是。不愧为糖君,”扇君挑了挑眉毛,“但汝之深浅,吾昨日已窥知一二,今日并不欲伤汝,不过想验证一番而已,如有冒犯,就先请海涵了。”
开铎瞅他那想道歉却又拉不下脸来的神情,忍俊不禁,却见到对方眼角竖起,一副十分不满的样子,连忙转移话题:“瞧汝衣服全湿了,要不要晒晒干?”
扇君诡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不发一言,将上衣逐渐脱下,晾在枝头。水珠凝在他黝黑的胸膛上,在阳光下泛着光泽,结实的小腹,宽阔的臂膀,开铎沿着他身体的曲线呆呆地望上去,脸上不由得发起烧,只得垂下头来用手指抠地上的泥土。
“喂,汝看上去……好奇怪。”
扇君蹲下来看着他,于是他和他的目光相遇了,开铎蓦然站起身。“吾、吾去采些野果去。”他结结巴巴地说着,落荒而逃。
“别再迷路了!”扇君在他后头喊。
大白天的,好端端发呆算什么。
☆、5
有人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次相遇。
大妈大嫂们聚在说书人摆起的摊铺上,人手一张丝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抹脸。
又是狗血的言情段子啊……开铎一边从她们背后经过,一边百无聊赖地想,乜斜着望去,旁边穿金戴银的土地主摇着扇子迈着阔步,左顾右盼,两颗金灿灿的耳坠也随着得意地叮当晃荡。
如果那说书人所言为真,那他和这家伙前世不知有多少次情意缠绵的四目相对──和这家伙!一想到这里他就一阵恶寒。
前些日子与此人在山间天南地北地闲扯,算是摸透了他古怪的本性,今天他却突然嚷起来,说是山里太闷,想出去走走,硬是央着开铎拉他到这山下的小镇里去。开铎拗不过他,只得随和点,一路上警惕地观察四周,生怕遇到些熟悉的前辈,到宗师和统领面前告他不务正业擅自离山,若是知道他身边还带着个江湖对立帮派的高强剑客,这就不是简简单单的禁闭处分能够解决的了。
思及此处,他快步跟上扇君,小声告诫他:“汝能不能别这么招摇过市?万一吸引了米兰帮弟子的注意,找来吾盘问,吾可不好交待!”
“有吾在,汝怕什么,”那毫无自知之明的混蛋坦然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艳羡目光,对着附近一群眼冒桃花的少女频送秋波,一副乐在其中的德性,“汝就假装不认识吾,凭吾自己的本事,难道还会脱身不了么?”
“汝要清楚,”开铎咬牙切齿地说,“倘若果真被发现,吾不但不能帮汝,吾还得与米兰一起把汝剿灭。”
“得了吧,吾知道汝断不敢如此,”扇君走到一家古玩铺前仔细端详,“或者说,汝断不忍心如此。”
自恋狂。开铎在心中狠狠骂了一句。扇君没有理会他什么,径自拿起一方祥云彩珠翡翠盒来,店主见状,连忙凑过来,一脸讨好地说:“客官好眼光,这盒子可是初唐时丹阳公主下嫁薛万彻的彩礼,华美非凡,送给心上人可是再好不过了!”
扇君朝店中陈列的珍宝古玩扫了一眼,掂了掂手中的翡翠盒,意味深长地问:“汝说个价。”
那商人一看有利可图,立刻满面堆笑:“这物儿稀罕,客官如不嫌弃,一百两白银便可带走。”
扇君将身上披的紫衫脱下来,递给店主:“汝去隔壁当铺给这衣服估个价,当掉后的钱就归汝了。”
那人去去后回来了,表情颇有些难看起来。“大哥,不是吾说,这短衫才值五十两,汝若诚心想做成买卖,还得另出一份相同的价钱。”
开铎瞟了扇君一眼,只见后者嘴角微微翘起,慢慢倾身向前,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汝瞒得过别人,却休想瞒过吾,这店里摆设的所谓古董,是真是假,汝应当清楚,若将此事宣扬开,汝以为如何?”
那店主的脸色青了,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点头哈腰道:“好说、好说,大人做个人情,这盒子五十两,您随意拿去吧!”
“那就多谢老板了。”扇君优哉游哉地拾起这方小匣子,扬长而去,待到了无人处,才哈哈大笑起来,开铎跟在旁边,十分鄙夷地瞪了他一眼。
“汝还真会占人便宜。”
“怎么,汝也识货?”
开铎撇了撇嘴:“那店里多为赝品不假,可这翡翠盒却是珍宝,而且年代比店主所说的更为久远,乃是西汉卫长公主梳妆用的首饰盒。大概那老板也不识其珍贵之处,居然才贱卖一百两,而汝乘人之危,居然又杀下一半的价钱来。平民百姓,支撑一家店铺已是不易,汝还做此近似抢劫之事,可谓良心泯灭,白白辜负了这古物。”
“吾所作为并无半点亏欠良心之处,”扇君无所谓地笑道,“汝看那店家穿着,甚于一般布衣,可见不知骗取了多少人的血汗钱,吾此番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又有何可怜悯的。”
“话虽如此──不过,汝买这翡翠盒做什么?”
“汝管那么多干啥。老子钱多了没处使,挥霍一下又不是什么该遭天谴的大罪。”扇君敷衍着,一把拽住开铎的胳膊,“好啦,吾逛完了,还是回山上去吧,这里聒噪得厉害。”
不是汝要来的么……开铎无语,但念着总算能返程,也就不唠叨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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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
开铎躺在草地上,手执一卷书稿,慢慢品读着。
晋陶渊明独爱菊。
扇君爬过来凑热闹,读罢,一爪子下去,就翻过一页。
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
“啧啧,未想到周老头子也落了俗套。”
“汝瞎说什么!”开铎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周学士可是宗师的至交,不同于官场上其他尸位素餐的腐败官僚。”
“文章言谈,对事不对人,各执一方,见仁见智。”扇君甩甩袖子,一副落拓不羁的模样,“花草本无心,人却无端移自身喜恶之情于物,硬是将其分为了三六九等,牡丹空自娇艳,却要受美貌拖累,可真是冤枉啊!”
开铎忍不住笑起来:“说得好!也难怪汝义愤填膺,汝与牡丹倒是有几分相似。”
“只可惜吾之最爱,并非此富贵花。”
“那么,汝爱什么花?”
“吾爱棉花。”
“啊?”
“吾独爱棉之浴洁白而不华,叶宽蓬而不骄,温润朴质,柔中带刚,留益后人,用途多广……”扇君戛然而止,话锋一转,“汝自称‘糖君’,不是由棉花糖而来的么?棉花怎样,汝应该最清楚才是。”
开铎迷惑地盯着他,随后双眸猛然睁大,他噌地跳起来,脸像熟透的苹果:“汝汝汝……汝尽拿吾开玩笑!”
“汝怎么知道吾不是真心实意的?”扇君竟有些发起急来,双手抓住开铎的胳臂,“汝还真是呆得可以,吾本以为汝早就清楚的!看汝那样子,吾还以为汝也对吾……”
“笑话。”开铎使劲挣脱了他的钳制,站起来后退数步,“吾怎么可能……”
扇君狭长的黑眸中,瞳孔骤然放大,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直勾勾要把开铎吸进去一般。开铎愣住了。
“吾怎么可以……”
天空中一道黑影掠过,阳光格外耀眼。
“喜欢……”
一声长而犀利的尖嗥传来,开铎和扇君同时抬头,巨大的苍鹰展开翅膀,向下滑翔。扇君凝视这猛禽半晌,迈步走向前去,伸出手,苍鹰便扑棱棱地落在他的腕上。它脚上拴着什么东西,扇君解下,发现是一封信。
开铎默默望着他的背影,风一吹,二人的衣袂便都飘摆起来。
“是从红魔来的?”
“是。”
“他们派鹰来寻汝。”
扇君不说话,他随手捻一片绿草,系在苍鹰腿上,抚了抚它的羽毛,那鹰就一阵低鸣,冲入云霄,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吾要回去了。”
他说他要走了……开铎大脑一片空白,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明白对方的意思,他开口,却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什么时候?”
“最迟明晨也要离开了,”扇君叹了口气,向他走去,“汝便没什么想和吾说的吗?”
被他这么一问,开铎居然有些紧张了,讲话都磕碰起来:“汝、汝先别急,吾还未想好……”
“瞧汝还真是……”扇君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别过头,远眺山丘雾蒙蒙的轮廓,开铎一时语塞。
夕阳西下,青灰色的天空黯淡了。开铎聚集了些柴草,手中噼噼啪啪擦着两块打火石,却心不在焉,半天弄不出火花,扇君抱膝坐着,注视着他手上的动作,不发一言。开铎意欲打破僵局,他琢磨了好一会儿,说:“抱歉。”
“为何抱歉?”
“吾不知道,但吾觉得,汝在生吾的气。”
“汝想多了,整件事想下来,是吾荒唐,”扇君仰头靠在树干上,开铎看不出他的表情,“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吾二人属不同阵营,本就不可有何结果,是吾强求了。”
不是这样的……开铎想说。点点的繁星升起,正如之前的每一个夜晚。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这反复的轮回,他,他们,最终是无法摆脱。
☆、6
“吾陪汝。”
话音被风吹得飘忽,扇君瞪大了眼睛,他直起身。
“汝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