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我向母亲借了点体己,盘下了一个濒临倒闭的小坊,专做冷门的小玩意。带火的,不带火的都有。后来生意大了,我却开始要做正事,就不太顾得上它。于是我将它托付给一个可靠的人专门打理。我只做样型草图,其余的都归他。当他将更多能工巧匠招入麾下后,我的事就越来越少了。如今,我大多数时候只是看看账。隐霄阁的大当家非常能干,从没让我失望过。”
“他的生意经也颇为不凡。犬隐’字诀。”凌云又说。
“愿者上钩。”叶孤城淡声道。
“这么说也对。隐霄阁的渠道比一般的私造坊更神秘。喜欢神秘的人一个个都找上门来,真不少。算是意外吧。”凌云用手指在石板上划着字,像是在数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很对。这几年,每到年末看着账本我都想笑:怎么隐霄阁的大主顾里有这么多皇亲国戚呐?”他依然在笑,笑得露出尖牙,光芒闪动。
“有时候大当家太能干也不好,我都让他悠着点了。”他的神色转而有些苦恼,嘟囔着:“诶,其实我原本只想弄点私房钱……”
叶孤城看着他,眼眸中加了几分深意,是吗?
凌云露出万分真诚,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表情。叶孤城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这么多年,南王的积蓄可不少。不过他后来更喜欢隐霄阁的东西,真是个喜新厌旧的人。”凌云煞有其事地摇摇头。“所以他如果发兵造反皇帝反而不怕,”凌云的语气里又多了几分兴味:“恐怕他的兵器库分布皇帝比他还清楚几分。”
叶孤城心下了然,脸上稍稍松了些,但仍肃然道:“精良的火器这样散播出去,实乃大患。”你都不知道它最终会流向哪里。
凌云敛色道:“隐霄阁都有记账。它的火器虽不错,但毕竟不能和神机营相比。再说大当家心中有数,都留有后手。”叶城主果然一贯谨慎。
“比如,上次白云城之战,海匪们用的火炮大约是出自一些小坊,除龙王的大些,其他的都一般,是很早以前的炮型。要不是仗着多,其实不算大碍。而对于火炮,隐霄阁只卖‘看家护院’的不会动的那种。”是有隐患,但也有应对的法子不是?
“诶……这中间流动的可不是小数啊。”他又感叹一声。"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多年前的一个念头滚出了不少银子,重启海务的先期投入全靠它。要不然皇帝可被钱困死了,想做点事都没法做。"
叶孤城轻轻扬眉,你要做什么事?
"子玉说得对,海务之事耗时长花费巨大,就算把我的私房钱都填进去也远远不够。但我可以先投入一笔,商贾们看到有利可图都会争先恐后地要求加入其中,果然……所以还算顺利,其中叶城主功不可没。现在就等船队回来看看到底能赚多少了……"
瞥到叶孤城疑问的眼神,他笑嘻嘻地说:"钱哪有嫌多的。有钱要办什么事都可以。"见叶孤城依旧一脸严肃,他敛起笑意正色道:"唔,其中首要之事有关民之根本,谷粮。"
"风调雨顺,人心所盼,但常常不能遂意。每年因水患旱灾而调集转运谷粮的花费实在惊人。谷粮转运时间长,损耗大,赈灾效果不算好,等发到灾民手中只是一点心意罢了。一件每年都要头疼的大事。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让它好办起来……我虽未曾入川,但也听说过李冰,都江堰。"
叶孤城眼眸里精光一闪。
"对。留存已逾千年的水利工程,至今依旧运作良好。本朝开国以来,每年官府都遣民夫在江道河道边修葺堤防,作为护民保粮之根本。但都是在原来的基础上修修补补,还不足以调节雨水。我想做的是像都江堰的那种,在大江大河上……"
叶孤城脸上浮出一抹诧异之色。
"怎么?叶城主觉得不可能?"凌云依然微笑着:"此间花费还无法想像,也需要有能工巧匠,剔透玲珑的心思,但比起每年花钱耗时耗力地转运谷粮,我宁愿把一笔巨额的钱花在这里,至少弄成了可以用很多很多年……"
"另一件大事,就是垯坦。"凌云的语气陡然变得冷冽:"垯坦虽退出中原,但从未死心。他们一直想要卷土重来。我知道。所以皇帝必须备一笔钱,以免到时候又要借债,那就很不好。"
"垯坦每年都来骚扰边境,总想赚点便宜去,哼。现在边关换装了神机营的新炮,见到的边报就少了。但这还远远不够。总有一天我会令他们不敢再南下,不敢再觊觎中原。这需要时间也需要时机,我想,他们也会看到这一天……"
叶孤城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静静地听着他的所思所想,心中暗自感慨,这就是帝国年轻的统治者,他的信念,他的抱负……南王,真是太小看他了……
"最终,这些归根结底都回到一件事上,"凌云脸上又浮现出苦恼的神色:"钱。"
又叹了口气后,他喃喃道:"所以我对南洋西洋的贸易之行很有期待。诶,我想时候应该不早了,可以动身了。"他说罢一跃而起,往前走了几步,转头看叶孤城。后者却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
"怎么了,叶孤城?还不走吗?"凌云惊讶地看着他。
叶孤城抬眼对上他的惊讶,平静地说:"你走吧。我……毕竟是世子的师父,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
凌云睁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叶孤城,几年不见你多了个毛病你知道吗?"
他走到他面前,蹲下来指着凝起黑紫血渍的伤口,道:"这还叫不怎么样?那我问你,如果是怎么样又是怎样呢?你这不是睁眼说瞎话么?"
叶孤城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动身的意思。
凌云有些怒气,迎上他的目光毫不客气地瞪他。两人僵持了半晌,叶孤城轻叹一声:"我伤得很重,你帮不了我。"
凌云眉头皱起,能让叶孤城承认伤得很重,这毒恐怕……他起身,没好气地说:"这总算是句真话,虽然说得未必对。"
他用手指敲敲头:"嗯,对,得先办点事。"他说着往暗门走去,走两步又折了回来,将一物放到叶孤城手中:"好运气,这个居然还在,你收着,要有意外也好抵挡一阵。我出去找件衣服,再办点事,要花些功夫。我会尽快。"
说完,他就如一阵风般消失在左边的暗门里。
作者有话要说:
☆、杀手
叶孤城看着手心,一个打磨得很精致的小圆筒,在摇曳的灯火下闪着淡淡的光。圆筒的一端有一处突起,另一端是收拢的圆形,这是一个机簧筒。他掂了掂心中一笑,是他做的么?不知力道如何……
屋子里很静,只有跳动的灯火时不时地爆出点声响。他发觉身体似乎松软了一些,痛感又敏锐起来。不知是和凌云说话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还是此毒为一波波间歇性地发作。刚才他觉得疼痛似乎还可以忍受,只要暗地里吸上几口气也能撑上一段,但现在……他不得不咬紧牙关……毒性好像越来越猛烈了。想到世子的话,他不由眼神冰冷,攥紧了拳头。
……汗如雨下,叶孤城很想苦笑,如有可能他真不想死得这么狼狈。
他努力想些事情,将意识从纯粹的痛感里牵出几分。随着意识的飘离身体似乎得到了些许轻松。
……凌云,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总能令人惊讶……南王的美梦碰到他也只能是梦一场,世子差他太远了……南王自己也知道吧,否则脸色不会一直不太好……故伎重施,这个计划野心勃勃,弑君做得干脆利落,毫不手软,不愧是枭雄之作……朝堂上的大臣们……表现会不会更有趣些……
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意识已经飘向了半空,整个人很轻,好像没有一点份量,随时都可能被风吹散……
脚步声。
叶孤城睁开眼,一个一身黑的人站在他面前,手上还拿着一件黑色的袍子。
叶孤城不由皱眉。来人看到了,叹气道:"叶孤城,好不容易等到天黑,借夜色才容易出去。你一身白衣……原来是没关系,但你受伤了也不能用轻功,那就得偷偷地摸出去咯。来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不少暗哨,可得小心点。白衣太显眼,你再套上件吧。"
见叶大城主脸色很黑,某人又叹气道:"叶孤城,只是再套一件,没有人会看到,总是命要紧。"穿一会儿黑的又不会死,他心中腹诽道。
他说着又递过来一物:"你的剑。"
叶孤城的眼眸里精光闪动:"你用了我的剑?"他感觉到剑身上还有一缕未散尽的剑气。
凌云点点头,神情坦然:"不错。"
瞅着叶孤城脸色凝重,他很想扶额,叶孤城,你忒小器,我只是借用一下,这不就还你了。我翻了好一阵才寻到的,你也不谢我。瞧你那脸色,难不成这还是你老婆?
凌云再叹气:"外面我仔细收拾过了。再有漏网之鱼只能说是天意,走吧。"
看叶孤城还不动,他只能气鼓鼓地上前拉他:"叶孤城,你听好,我绝不会让你留在这里的。你……你身上怎么……"他摸到了被汗水浸透的衣服,脸色顿时一变。
他看着叶孤城依旧平静的神情,摇摇头,轻声说:"叶孤城,我真佩服你。"他转而弯下腰,手臂从叶孤城腰下小心翼翼地绕过,然后慢慢用力将他扶了起来。
"凌云,你走吧。"叶孤城发觉浑身用不上力气,只能任由凌云把他扶了起来。不仅是刺骨的痛,全身许久未动,很酸麻。
凌云脸色很差,对他的话恍若未闻,半抱着他往前走。叶孤城的伤比他想的要重得多。他见叶孤城的神情一直平静如水,说话也听不出异样,就乐观地以为……太大意了……他还真能扛,这么多汗,这毒一定很难熬,得尽快……
"凌云,放开。"叶孤城沉声道。
凌云充耳不闻,脸色如冰:"叶孤城,我再说一遍,我不会把你留在这里。我说过既然来了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还有……"他顿了顿,像是在找词,一时没找到就皱了皱眉作罢,继续往前走。哼,世子对你不怀好意,某人心里大叫。
"放开……我自己能走。"叶孤城的语气里带了些无奈。
凌云怀疑地瞥了他一眼,放开手。
叶孤城走了几步,脚步有些发飘,但似乎还没那么糟糕。凌云只好暂时由他去了。
"等一下。"还没到门口,凌云叫住他,黑袍递了过来。他的眼神很坚定,手也很稳定。
叶孤城沉默了片刻,接了过去。
凌云松了口气,走上一步帮他套上,把衣褶扯扯平,轻叹道:"叶孤城,等出了烟雨楼地界就好。来时我看到的暗哨大约是从五里外起的。小心点总没错。放心,烟雨楼里没人会看到。"
他说着去推门。
叶孤城眼神一凛。
凌云感觉到了,回头冲他一笑:"对,死人是看不到的。"
门外的看守歪在一边,像在瞌睡中,实际上已经冰冷发硬。走道上的看守,巡逻的护卫……烟雨楼里有各种各样的人,家丁模样的,江湖打扮的,叶孤城沿着走道向前,一路上看到了很多人。他们虽然各有不同,有一点却是相同的:他们都再也不会说话,脖子上都有一条极小极细的剑痕。一剑毙命。
叶孤城的眼眸里光华流动,着意地看着凌云。后者泰然自若地穿过一个个僵直的身体,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