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姜布鱼说,〃自杀那玩艺儿,想过。〃
他阴阴沉沉地一笑:〃我自杀过两回。〃
〃你?〃
〃我生父死得早,〃他说,〃继父讨厌我,把我看成是只会吃饭而不会挣钱的野狗。一次他把我打得半死,扔出来了。我偷过、抢过、打过,很快就进了教养所;两年后出来,就又偷,又抢,又打,又进了监狱。去年,我出来了,无家无业,每天出入饭店,狗一样地舔盘子过活。盘底填不饱肚子,我就去医院卖血,不久大病一声,一口气吃了三百片安眠酮。可是没死成,被救活了,上面的头儿还指示镇上给我安排工作,镇上说:'好人还安排不了呢,哪有地方安排二劳改?'我一口气又吞下两瓶安眠酮,这回又没死成,奶奶的又没死成!……到后来,体委那个教过我打球的教练,找人把我安到这儿来了。看看,我又有出路了,这不很开心吗?啊?哈……〃
他突然歇斯底里般地大笑起来,浑身抽动,腰深深地弯下去。姜布鱼伸手拉他,他狠狠地拨去那只手,煤油灯碰翻了,屋里顿时一片漆黑。黑暗中,他泪流满面。
许久许久,他才慢慢平静下来。
这一夜他睡得不好,半夜里外出,但见漫天星斗低低地窥视着小岛,大千世界沉沉安睡,宁静拱卫着他。他呆坐着,直到东方泛白。当他回到屋里的时候,姜布鱼已经醒来了,那张惺忪的睡脸在星光中歉疚地冲他一笑。
〃最主要的,是这种缠丝劲。〃姜布鱼说。
闹什么玄?他想,是在有意逗弄老子?
〃缠丝劲这东西,怎么讲呢?〃姜布鱼说,〃它是缠,是旋,是削,是扰,是推,是拉,是包涵笼盖和发射收回的艺术,是一种只能靠体验而难能用语言来传达的打法。〃
姜布鱼把球拿过来,轻松自如地挥了一拍,球飞速地弹射过去,几乎没离球台就一拱死了。第二拍姜布鱼用力向回抽手,球弹射过去,一触球台,就又受惊似的跳到一边去了。姜布鱼得意非凡地又打了几个球,神态举动牵连勾挂,使人产生许多极新鲜极难见到的印象,好像一个人在漫不经心地向地上掷绿豆,每掷一粒就准确无误地打死一个苍蝇。
他看着姜布鱼。你他妈的不要神,他想,老子若不是倒了运,说不定早已是国手啦,还用得着看你这么神吗?
正是寂寞难耐的时候。给苹果树修枝、翻地、施肥,机械地做,太久了,太乏味了,该打打球了。
他们对阵站好。球神秘莫测地飞过来,他伸拍去接,没接着。姜布鱼脸上堆满耐心施教的庄重,照样神吹般地讲了那套理论,做动作给他看,然后发了一个一般难度的球给他。他毫不犹豫地抽杀了这个球,球拍击球的清脆响声送来一种快感。第二个球过来,仍然如此。姜布鱼笑了笑,凝住神,很快接住了他的球,并且稳住阵脚,然后反败为胜,打他个无可奈何。
〃要好好练呐。〃姜布鱼说。
操你祖宗姜布鱼!他想。
他沮丧,内心深处有一种意识,觉得姜布鱼的生活高高耸起着,球的绝技耸在生活的最尖端,它不仅仅是球的绝技,而是一种象征,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生活方式的折射,它在一种生活原则的支配下不可剥夺也不可模仿地归一种人所有。他不属于那种人。
一个月后,姜布鱼宣称他的球技大有长进,他报之以难言的苦笑。
〃我学不到你那水平。〃他狠狠捶着自己的脑袋。
〃唉,是啊是啊,是学不来。〃姜布鱼也长叹一声,拖着腔调说,〃按说打球只是为感受那种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愉快,可你,功利太强,一心只想打败我,一心只想掌握一种技术来打败我。难怪啊。〃
我当然想打败你,他想,我以前打败过那么多人,靠的就是这种意识:〃我一定要打败你。〃结果我胜了。一切对抗性的技击都要把对方打败,这他妈有什么不对?
〃打球的功夫不在球内而在球外。〃姜布鱼又是施教时的庄重和玄乎,〃古人讲,人生在世,立身,立功,立言。我现在是三立全无,但我不彷徨,不沉迷,不怨天尤人,我认认真真地对待生活,做什么都用心去做,都视为一种目的而不视为一种手段。就为这,我的一手球才打得凑合。你所差的那点火候,就正在这个上。〃
〃玄了吧?〃
〃不是玄,老弟,是你还没有很深地潜进生活和理解生活。你在生活的表面呛了水,等有朝一日你把喝进去的那些水都吐出来,你就不觉得玄了。生活中遭到了挫折的人,不论具体遭遇有什么不同,关键的问题都是将破碎的灵魂收聚起来,踏踏实实落进生活,想出一种明确可行的原则,然后奉行它走下去,必有好境界出现。事事如此,就像这岛上的三百棵苹果树,都说年年产不了一千斤果实,可去年一年,我就叫它产了八千斤。〃
他看到姜布鱼的球拍又挥动了一下,击过了那个球,他急急伸拍去接,没接到,球飞到屋梁上去了。你混蛋打的这球啊!他想。一丝妒意徐徐降临。恶骂之后,他又觉得自己自卑地缩成了一团。
球仍在啪啪地打着。玩。练。
无论怎么说,他想,对抗性的搏击还是要把对方打败,生活着本身就是这样对抗性的,你抗不住,就有力量要把你打得大败。
那个名叫赛必克的少年,在和他对阵前一刻还没想到他会出现,然而他出现了。少年穿一身带白条的红运动衣,稚嫩而机敏。他觉得这少年有点像十几年前的自己。那时候我也有这样苗圃式的长势,他想,同样打得一手好球,可是我没有红色带白条的运动衣,我的裤子打了十三块补钉,有一回打球,一跳起来,嗤地一声,裤裆开了……一瞬间他感到无比悲怆,可他克制了自己,尽力和蔼地冲少年一笑。
他不认识这个少年,知道这个少年的存在也只是一小时前的事。他在大街上走,采购岛上的生活用品,听到过路人议论,说县城又爆出了一个乒乓高手,不单单赢得了全地区八个县的少年冠军,而且那球打得太神了。他听出了眉目,就到这个工会大院来了。少年正在和人打表演赛,他看了一会,非常失望。虽说和少年对局的人也只打得一般,可少年的球技远不像他想象得那么精湛。正欲退场,有人出来讲话了。
〃赛必克,〃那人说,〃使出你的真本领来,看能打到什么程度。〃
少年向那人笑笑,并不说话,只回头去看旁边的一个中年人。中年人向少年点了点头。
场上情况立刻大变,少年微微弯下腰,机敏地晃动着身子。有人上场了,可是转眼大败,每局最高得球数不超过两球。满场哗然。如此换了五人,都是秋风扫落叶一般。没人敢出场了。冷了好一会台,一群人闹闹嚷嚷准备散场。这时,他不晓得怎么想也没想就走了出来。
〃我来和你试试。〃他说。
现在比赛业已开始。少年发给他一个低低的球,劲力很大,他手起一拍,球飞了过去,紧贴着球网。少年没有惊慌,也没有后退,就站在台前飞手一拍,球笔直地弹了回来。这个来势凶猛的球高了点,更加有利于他的抽杀,他不失时机,起手又是一拍。少年顺变退步,在离球台数步远的地方接回了这个球,他又毫不费力地把这个球砸了回去,少年紧紧咬住他砸过去的每一个球。他砸到第七拍时,少年突然跃到台前,闪电般地挥了一拍,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那球已带着一股劲风从他耳边飞了过去。
人群中哄地一声。谁都看出来,这是个险球,是少年急中生智使出的险招,虽然也许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可是竟然碰上了。一比零。
第二个球发过来,他一看就觉得似曾相识,这个球与姜布鱼的有点像,但直露而缺少内涵,他轻轻一削,球就飞过网,响一下落到地上了。
〃你这球……〃少年不大明白地看着他。
他非常开心,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少年。你不要急,他想,好戏还在后头哪。他握紧球拍,心里烧起多年未见的激情,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压缩收紧了。他忘了自己的对手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忘了这是一场没有多少实在意义的比赛。他心里只有一个愿望:杀败对手!
第二个球以后,他就发现少年比他想象得要厉害。第三个球打了好长时间,彼此紧紧咬住,难分难解。少年的打法刁钻,变化莫测,几次差点逼死了他。关键时刻,他不可思议地变得极端冷静。这是他的特点,他总会在遇到劲敌的关键时刻突然变得十分冷静。与他比起来,少年显然不够沉着,在失了第三球后就更加沉不住气了,连连打了好几个奥球,这使他激情陡增,一鼓作气直取了第一局。这一局,少年仅得十球。台外观众一片哄乱。
他像作了一个梦。他感到自己身上流贯了一种男子汉的气概,几乎陌生了的自豪感像从遥远的大雾后面挺进而来,注入了他的每一根血管,他的眼睛湿润了,嘴唇嚅动着,想尽力喊些什么。他握紧了球拍,等着第二局的开球。可是突然间,他的一切激情都凝住了,人群里,他看到了体委的那个教练,不错的,那个教练。他浑身一散,跌落般地矮下身子,说了声〃不打了〃,便匆匆扔下球拍,挤出了大院。
人群哄然中有什么议论,他全没听见。
姜布鱼讽刺嘲弄说:〃你要是把三局都打完就好了,你准能赢他。〃
〃可是我看见熟人了,〃他说,〃一看见熟人我就像被人揭了老底,毫无兴致了。〃
〃要是我啊,就一定打下去,管他熟人不熟人。〃
外面下着雨。透过窗上的玻璃,他看到绿岛以外的水面一片迷茫,水那边的远山全然看不见了。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刚才什么意思来着?〃他问,〃要是你为什么就一定打下去?〃
〃当英雄啊,〃姜布鱼说,〃打败了那个少年冠军,显得多威风,多了不起。〃
他的脸倏地红了。
〃姜布鱼!〃他放声吼,〃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姜布鱼吃了一吓,紧张地审视了他一会,马上故作讨好地笑了:〃嘿,老弟别发火,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想说你老这样毛毛躁躁,恐怕难学会我那手球。〃
〃你那手球有什么了不起?〃他呸了一口,〃不就是什么包涵笼盖发射收回吗?〃
他跳起来抄起球拍,嘲弄地打了一个,意思也像包涵笼盖发射收回一个,可那球一下飞得没有边了。
〃好球啊!〃姜布鱼龇牙咧嘴地笑起来。
〃看你这蠢相!〃他手向姜布鱼一指〃蠢相!〃
〃我蠢,我蠢。〃姜布鱼频频颔首,仍然龇牙咧嘴地笑着。
〃你不要笑,不要蠢笑!〃他拍案而起,猛力一撞,将姜布鱼掀翻在地。
姜布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掉你这个蠢东西!摔你个蠢东西!〃他挥着拳,非常希望姜布鱼跳起来和他撕打。
可是姜布鱼只当没听见他的话,也只当无意中摔了一跤,慢慢爬起来,无事地走了。
他忽然觉得很无味,甩了甩手回到床上,歪歪斜斜仰躺下去。
雨仍旧在下。无边的雨丝绵绵无尽,织出一片郁闷沉静的大网,紧紧罩住了小岛。难耐的寂寞灼人似的无处不在。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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