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疯医院的人都是和睦友爱的,是不是?〃我说,〃遭了难的人才能互相理解。〃
〃别老在那种情绪里嘛。〃他一笑,〃难道酒也拉不出来你?年轻人,想开些吧,事理通达心气和平嘛。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给我讲个龚医生被打成右派的故事。〃
〃龚医生的故事很落套,没有多大意思。〃他说,〃不外是受了冤屈罢了,具体的也就是一句话引起的:在食堂吃饭,饭里沙多,有人写个条子贴在饭堂里:'饭里怎么这么多沙?'一句平常的话,上面追查了,说是攻击社会主义制度。说社会王义饭堂里怎么会有沙?查来查去,人人自危,查的结果大出人意外,有六个人站出来,每人各揭露一个人,说是亲眼见写那字的。我也是被揭露的人之一。你说奇也不奇?那六个人的良心哪去了?怎么可能有六个人同写那一句话呢?为此我最初多年想不开,后来想开了,这不能怪那六个人没有良心,这要怪有个力量把人都变成了好斗的鹌鹑,见了自己的同类眼就红,结果理智良心都失掉了。〃
〃几十年了,你就这点感慨?〃
〃这是浅一层的,更深一层的,是那种鹌鹑气质沉到人的骨子里去了,而且变成了人世哲学的一部分,遇有事来,就条件反射般地露出来。例如对你,一些人首先想到的不是你受了害,而是你是不是搞了女人。〃
〃'中媾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龚医生接着又慨叹了一句。
沉思良久,我忽而似乎悟出什么,便举起酒杯,对龚医生说:
〃为鹌鹑气质的灭亡干一大杯!〃
春天了。春夜很静,也很黑,一条小河,灰灰地、宁静地睡在地上,一端连着小城,一端向远远的丘陵伸过去。大火轰轰地烧起来,把河湾河面都照亮了。纸片一叠一叠往火里扔,全都在燃烧的火里化为灰烬。扔完最后一片纸,看着它挣扎着萎缩而变形,而与黑乎乎的纸灰变成一堆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人生最重要的东西失落了。我曾经想一鸣惊人,想痴狂地独创一门学问,想和举世瞩目的弗洛伊德拉个乎儿,可现在,我几年闭门辛苦的结果,都在春夜的宁静之中轰轰地烧毁了。没理由可以顾盼,好比在一个死胡同里走,满怀激情,以为这种走法也是〃条条大路通罗马〃,后来终于明白了,这不是去罗马,这是满怀激情地走向死角。而且也荒唐透顶,不讲别人,单讲小华女士,讲意丽她姨妈,甚至讲我自己,一无例外地都被自己研究出莫须有的结论;像痴人说梦,更像凭空造谣诽谤,竟连自己的人格也彻底贬低了。现在,一切都烧了,都在火里变成灰了,我才知道一切又并不这么简单,这种人生最重要的东西失落了的感觉,我是事先没有预料到的。我悲哀而惆怅,遥望未来,满心茫然,人生的路,我还靠什么走下去呢?
〃可借,太可惜了。〃
〃不是早已下决心了吗?还可惜什么?〃小华女士说。
〃可借我永远赶不上弗洛伊德了,而且,我连未来如何走下去也感到茫然了。〃
〃你这时的心境,我理解,看着自己精心构筑的巢穴顷刻飞灰烟灭,难免难受。你还是按我们的既定方针办吧,给自己一个彷徨期和休整期,在你可能深入进去的绘画、音乐、文学、雕刻、翻译、哲学和宗教等领域都看一看,看好了,再选择一门集中力量一干下去;说不定,你会成为一个大画家、大音乐家、大作家、大……〃
〃难道真可能有带'大'的头衔落到我头上来吗?〃
〃怎么不可能?完全可能的,你是那种能认准一门就干到底的人。你自己不也说吗?一个人只要能把精力集中到一点上去,就会干出连自己吃惊的成绩来。〃
下弦月升起来了,渐渐从东天上浮起,四周渐次变得明朗。河对岸有几个年轻人在那走,一边走一边打狼似地高声呼啸,看到我们,隔河用手电照过来,窃窃地笑,忽然高声叫起来:〃一个十八岁的小嫩伢子,找个毛胡拉碴的老头,真憨种!〃叫过了,全飞奔而逃。
小华女士吃吃地笑:〃他们以为我十八岁呢。〃
我笑不起来,我在想:我和小华女士,别人或许会以为是〃烂脸只能配二婚头〃吧?
那几个年轻人在远远的树后面唱:〃十八岁的姑娘一朵花,一朵花……〃
小华女士静静地看着月亮,叹了口气,好像看见了一只惆怅的鸟飞向宇宙深处。
〃生活太严峻了,也太美好了,是不是?〃
〃是的。〃我说。
〃我也唱一支歌给你听吧,好不好?生活里实在应该多点歌声。〃
〃你要能够,你就唱。〃
〃只要想,就没什么不能够的。〃她说,静了静气,歌声果然飘起来了,静幽幽的,很低柔,〃悄悄降临的月夜里,就是这神秘的一刻,我会贞节地等待,敞开心怀迎接你千言万语是多余……〃
这一刻我死了。至少,我觉得死就是这样的;世界上什么都没有,自己也没有,只有一片宁静,甚至连宁静也没有,一切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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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刘以林
。。
界河
后墙上原来没有洞。房子是一大间隔成两小间的,前墙上一个门,一个窗子,阳光都被几步远外竖起的高墙挡住了,后墙上是完全可以开窗子的,为什么没开?卢其明来看了这房子后感到很奇怪,他问馆长,馆长说,后面紧贴着人家的院子,院子只有窄窄的两步宽,开不得的。他住进来时感到很闷,窄窄的院子就开不得窗吗?他贴着后墙听了听,那边有人走动的声音,男女说话的声音,可是墙隔开了那边的世界。
房子的另一头还有一大间房子,里面住着从小集镇上平反回来的老两口,他们原想把卢其明这间也占了,本来是很有希望的,但卢其明一来,这希望就变得渺茫了,于是他们就迁怒于卢其明,很想把他赶走。卢其明当然不会走,馆里安排住在这,他能住哪儿去?老两口从此给他过不去,白天把录音机开得大大的,晚上把电视机开得大大的,卢其明要读点什么,写点什么,都不成了。给他们说,他们不听,给馆长说也没用,又打不得吵不得,一点办法也没有。外面高墙那儿又是城关镇文化站,放录音的大喇叭从早响到晚,噪音像蜂群一样攻击着人。只要一回屋,就必须把门窗死死关严。多憋闷!
这当然不是卢其明在后墙上掏洞的主要原因。过了许久,有意无意间,他知道后面那家人家是图书馆的,确切地说,那家女的是图书馆的,她姓王,大家都叫她骞子。细细探寻,知道她叫王骞娜,可大家都叫她骞子,不知道为什么。叫的重音在〃骞〃字上,和日本女人叫什么〃子〃完全不一样,听起来是很别致的。她看上去有三十多岁吧,到图书馆之前在剧团干过,身材很漂亮,脸也很漂亮,走路的样子尤其动人。白天她上班,买菜,上厕所,都动人地来动人地去,晚上她就回到了墙那边——隔着墙能隐隐听到她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卢其明这就恍恍惚惚有了在后墙上掏个洞的意识。在乡下的小学校里,土墙草顶的厕所里,男女之间的墙壁上常常地出现一个透亮的小洞,这种事他也干过,有一回他一身是灰捣通了那个洞,刚刚看见几个女生走进来,就被前来解手的老师发现了,这个品德上的污点过了好几年才退去。现在他忽然又有了这种欲望,而且非常强烈,非干不可,于是立即动起手来。
墙看上去很好掏,表面的石灰已经剥蚀,砖与砖之间的土缝很松动,用一根自行车的钢条捅捅就行了。可捅了一半,进度就难了,但他并不因此而气馁,一连好几天回来不干别的事,就捅墙。
墙洞捅通是在一个晚上,很热,蚊子又多,大约八九点钟的样子。他轻轻地拉回钢条,一丝神奇的光线穿过小孔射进来,细细的,在无灯的黑屋子里闪闪烁烁,使人怦然心动,给人增添无限的喜悦。
事情到此,卢其明还没想到自己会面临好运。
最初的成功喜悦过去之后,他透过小孔看那边的世界,看到一盏灯,一个门,门内桌子的一角,还有一块小院的水泥地。他慢慢扩展了小洞,洞外靠着几根木头,小洞是不易被发现的。墙外世界看得清清楚楚了。那边的房子只离两步多远,房子是三小间,门是绿的,屋里的家具很漂亮很整齐,窗帘是白色的,上面有很漂亮的花,看来那个漂亮的女人并不为地方的别扭而沮丧,日子过得满惬意的。
接下来的事情就非同寻常了。
大约是十点多钟,女人洗澡了,灯也不关,澡盆就放在院子里,院子是安全的没有任何角度可以窥到这里,她因此很坦然。水倒好了,她搬张椅子放在门口,脱下衣服放在上面,很美丽很动人的女人就一丝不挂了。此时此刻,卢其明的灵魂整个出了窍,活了二十五岁,自以为早把世间的人看全了,却不晓得这会儿才第一次看到。他浑身发抖,心在怦怦作响,直到女人洗完了穿上衣服,他的心还一直在那儿怦怦地响着。
这一夜他失眠。犯罪感是没有的,他觉得那个女人并没有失去什么。说到底也不过是失去一些信息而已。信息看不见摸不着,自己若不猎取,它也是自生自灭。人不愿意无私地为别人提供信息,实际上应该算是人类的劣根和悲剧。
卢其明完全彻底认定自己不像一个贼,他的日子过得圆润起来,生活中有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只要往墙洞上一靠,就都显得很次要了。隔壁老两口的干扰,文化站大喇叭的喧响,还有上班时文化馆里那种吵闹和无聊,一切都越来越外围化,离他的灵魂境城远起来。他在世界上有了自己的珍藏和财富,这是隐秘的闪闪发亮的金子,只属于他一个人,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种饱含欲念的寄托真实而又神奇,近乎包容时空的宗教的冥想境界了。人逢斯事,更有何求?
与那个女人也渐渐熟起来,有时打招呼,有时不打招呼,有时点头笑笑,卢其明的心里充满了胜利感,犹如两军对阵,彼不知己,而己已知彼,甚至连对方老帅的胡子也数得清清楚楚了。有时他见那个女人在人前矜持或潇洒的样子,心里不免会发出冷笑。时光漫漫,生活中的味道浓得像醇酒一样,卢其明沉溺其中,没有什么不满意不自在的了。
变故突然而来。
一日,隔壁的老两口到外地的儿子家去了,卢其明的门洞里就剩下了他一个,墙那边的女人突然来了。
〃卢其明,在这儿住了这么久,我还没到你这儿来看看呢。〃女人说。
〃啊,啊,是骞子,你请坐,请坐。〃卢其明很慌,〃欢迎你来。你……没上班么?〃
骞子笑,在单人床上坐下来。屋里没有别的,一桌、一椅、一床,都是临时从单位借来的,还有一些书,暂时装在纸箱子里。骞子笑过,不看别处,只看床里面墙上那块地方。那儿就是墙洞,有一张小挂历在那儿掩护着。卢其明慌起来。赶紧找活题转移她的注意力。骞子的目光却仍不挪位。
〃卢其明,你每天下班回来,干些什么呢?〃她问。
〃不干什么,看看书,有时写写东西。〃卢其明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