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吧?〃
马汉不答,也不看他。两眼只朝天上看。
〃若是死一回能管用,我就死一回来悔这事,〃他说,〃可是死了也没用,你要我还能怎样呢?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设法补救,尽量对得起你,〃你看看我现在做的,撮合盖世和你成,你还能要我怎样呢?〃
马汉仍旧不答,两眼依旧望天。
〃我知道你马汉心里不好过,可摔碎的盆子泼出的水,收不回来了,你这样拗上劲搞下去,什么好处?真撕破脸皮来搞,到后来吃亏的是你不是我。我这个年龄,一辈子就没在丘陵里了,你还年轻,又打得一手好鼓,早晚一天就悠出去也难说,这一回拍电视,说不定就是个机会……〃
〃那小严芳呢?〃马汉说,〃她那个样子……〃
〃我们生米已做成熟饭,一辈子我不会亏待她的。〃
马汉阴阴地看着他,然后转过身走了。
冬天凛冽地孤悬着空中的太阳。丘陵起伏,村庄散乱,远处那座最高最大的山峰披满白雪尖在那儿,他压抑得很,想上那座山。他曾经上过那座山,那是和今年冬天一样的去年的冬天,雪后阳光刺眼,小严芳走在他的旁边,他和她踏着雪越走越高,飘飘地像要飞起来一样。回首山下所有的村庄和小岭都贴着地皮起伏着,许多炊烟浮动着虚无的青色,一只鹰样的大鸟发着尖啸从天空中掠过。上到山顶,他和她都看到了山那边的苍凉,以山为界一边村庄密布一边却是荒凉,他们两边俯视,心孤独得异常难受。他说几千年的祖先们密布这一片村庄要多累啊,她说你看这一边这么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可是什么也没有的远处却是县城,县城那一边还有更大的城市。他看着她说的那一边,她看着他说的那一边,都感到一股酥心的膨胀,于是,男女间该有的事儿跟着就都有了,在雪壳生硬风声呜呜太阳明亮的山顶上,他一边热烈地作为着一边听到内心深处的责难,一半很想痛苦很想唾弃自己的卑鄙,一半又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他知道自己的行为饱渗了丘陵的唾沫浸透了自己的衣襟,可那种注入自己血管里的古老传统以唱和演的形式放出来的激情,谁也无可奈何。
这一切都在去年了,或者是去年的去年了。
现在他要正视的事情是小严芳的前衣襟,那儿渐渐地鼓了起来,这是一种麻烦。他明白半个月后的电视给小严芳带来的情绪是双重的。激动和痛苦并行,或许痛苦更甚。她必须让那前襟瘪下去。她有那个本领么?显然是没有的,他知道这么回事突然光临的时候,曾经无限恐慌,马汉用仇视的目光看着他也看着小严芳,后来他就让自己不声不响了。他给小严芳想了许多办法都没有奏效,有一天他看见了她眼中荡起自我阴狠的颜色。这一天是个夕阳的黄昏,夕阳流血。他看见她走入了庄前的双谷山的马尾松林子,夕阳红红的血光如深深的红海,吞进她去再也不会让她回来了。他从另一条路进了马尾松林子,茂密的松枝深沉地栅栏着蛮荒的气息,他小心地跟过去,几次以为要找见她了都没有找见,时光在寻找里进行了整整半辈子。他找见她了,是一种残忍的声音引导他找到的。他听到野兽的前蹄对坟墓的拍击声,他的心慌起来,大步飞过去,见小严芳正翻滚在地上,绝不留情地抓着石头猛击自己的肚子。
〃严芳,小严芳,你在干什么?住手!〃
小严芳住手,极为遥远极为敌意地看着他,样子完全不认识他。
〃你滚!〃她咬牙切齿地叫一声,扔下石头,接着就呜呜地哭了。
他过去把她抱起来,发现她抖个不停抽搐个不停,许多血从她的牙缝里流出来,她变得扭曲不堪。
他说:〃不是和李医生说好了么?你还这样干什么?〃
〃李医生还是一口咬死要四百五,少一个子儿也不行。〃她说,〃哪有那些钱……〃
〃我有办法,〃他说,〃听着,我已把我老娘的镯子弄来了……〃
〃镯子?你母亲的镯子……〃
她呜呜地哭个不停,她叨叨着什么也叨叨不明白,只是呜呜地哭得很明白。他抱紧她安慰她,驱着她的哭声,直到她停住了哭。他静在那里,她也静在那里,在他胸前默默地汹涌地流泪,他知道她在汹涌地流泪但静静地让她流……
马尾松林子里又有一种别样的声音,她先听见了,抬起泪光看过去;接着他也看见了,他放下她踅过去看。
林子里很静,能听到声音是从挺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听起来有一股忘乎所以的味道。他循声前去,很快发现了两个人留在雪上的脚印。他的心跳起来,有了某种预感,眼前晃动起马汉的影子,急步过去,果然看见了马汉,还有一顶红色的帽子落在视线里,那似乎就是盖世。他的眼光碰到了马汉的眼光,马汉不动,直望过来,胸前那双向反方向的眼睛没有看到这边的一切,但肯定是感觉到了。为此他动了一下,极为隐匿地动了一下之后隐匿了。
再见面时一切都如所料,马汉看他时脸上就有愧色了,他心里落下了某种东西,走得很远的元气又荡回来饱胀了自己,他一点也不想给马汉难堪,只是有轻微的炉意,本来不过是说梦般的事情,何以就如此迅速地实现?想一想就想到那无处不在的漩涡,知道了人生力量之外的东西,就不再去想了。
一天排完戏,马汉告诉他,说岗子上的徐庄老头同意降价卖鼓了,他急问降到多少?马汉说四百五,比原来的少五十。余加岭摇摇头,说四百五可不是个小数字,哪儿去弄这笔钱?
他下意识地摸摸揣在胸前的镯子,正好也卖这个数,可是……
〃我找见了一个来钱的门路。〃马汉说,同时掏出一个纸包递给他。
他有些狐疑,接过纸包打开来看,里面缩着个闭着眼睛的田鸡,他愈加狐疑,急速来找马汉皮肉里潜藏的阴险。没有找到。
〃这东西城里饭馆收,十五块钱一斤,〃马汉说,〃我们可以多弄些去卖。〃
〃到哪儿去弄?〃
马汉说,田鸡湾那儿就有。田鸡湾那儿应该有,这他知道。那儿是平铺宽阔的涧湾套子,两边板子陡削,下面长满蒲草,每年夏天蛙呜震天,十几里路都听得见,但眼下正是冬天。里面草枯水干,田鸡全藏了起来,料峭的寒风里和白白的大雪里连个田鸡的影子也没有,哪儿去找它们?马汉说,能找到。马汉贴着他耳朵说了几句,他立刻为之一振。
翌日凌晨,两人带了蛇皮袋子和绳子大锹木杠,绝早来到田鸡湾,找到马汉所说的地点。见陡削坂子上有许多小树倾斜,一道很大的雪口已经现出来,呈随时大塌方的趋势。用锹在雪缝里挪了挪,就捣出一个冬眠的田鸡来,二人不声不响,将预备的木杠插入雪缝,挂上绳子,再绷紧拴到远处的树上,然后二人拼命地拉绳子的中点,就在他们用尽力气的一刻,轰然一声,陡坡的塌方形成了,大地猛地震动了一下,长长宽宽的一溜陡坡巨墙似的扑跌下去,饭子下面被扑得雪粉飞扬。马汉丢下绳子,率先跑过去,眼光触到塌方的断面,就呆呆地愣了。余加岭过去,见视野是空空的,除了断面上裂出的新上,一只田鸡也没有。
〃这里肯定应该多的,可是……〃马汉说。
余加岭挥挥手,示意他不用再说。
两个人顺着整个田鸡湾走了一圈,找到了仅有的第二个雪缝。用同样的法子做了,可同样是空空的,断面上一只田鸡也没有。
〃天老爷把田鸡都收回去了。〃余加岭说。
两人一起抬头看天,天上彤云密布,又要下雪的样子。可是东边天的云雪开一道口子,如同塌方前的缝一样,太阳的红眼露出了云,红紫的光尖利地射下来,照着涧湾套子中孤零零的两个人。他们相互看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里绝望的冰冷。
这天排戏时小严芳没有来,大家眼光都对望着,有的窃窃私语。余加岭望着大家,眼光里也说小严芳怎么没来?可是他说出的话却非常淡然:〃没来就算了,大家排吧。〃排练完后他瞅空子出来,看着严芳庄子的方向,听到那儿传来很仓惶的狗声。晚上排完戏,他在归途中站了许久,绕道到常与小严芳碰头的地方等了许久,都没见到影子。他站在雪地里,听着寒冷把大地冻出的寂静的声音,听着天边的星光驱赶着厚霜一层又一层落到雪上的声音。回家时又是很晚了,他不再去敲堂屋的门,径直走到锅屋的火栏槽子里去,狗在黑暗里站起来给他让地方,乞怜的尾巴在草地上拍出一阵刷刷声。他在寒冷的寂静中安顿自己,草里面半倚半睡,让草慢慢围笼自己的梦。
后半夜他听到庄子上不正常的狗叫,他闭着眼睛,等那狗声过去。可是狗叫声不过去,向着一个方向,叫出了一种僵持。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就跳起身,向狗吠的方向急走。远远地,他看到了一个游游移移的影子,他断定那影子就是自己想象的身影,走近前,果然是。
〃深更半夜的,你……〃他说,〃不是讲好了?找李医生,镯子我已卖了,大后天……〃
〃用不着了。〃声音像一百年前发出来的。
〃为什么?你……〃
〃那些钱,你拿去买鼓吧。〃
〃小严芳,你到底……是怎么啦?〃
〃我不能在鼓剧团里了,这,是最后一面……〃一声苍凉的哭泣撕裂般地迸出来,再也止不住。
余加岭拥住她,抱紧了再抱紧,一个劲地问为什么?她要远嫁了,是她自己在山西那边找的头,那人很忠厚老实。
〃就嫁吗?〃
〃先到姨姐家去。我们的事爸昨天知道了,他又打又骂,一天也不让我在家住了。〃
〃不,小严芳,你不要这样对不起自己,我们还是去找李医生,钱我已经备下了,你千万不能……〃
〃不要说了,这事已经不能改了。〃
她说,家里人那个态度,改是不行的,还有,那个李医丰也是个嘴不紧的人,钱是堵不住他的嘴的,早晚也得讲出来;再说,她也不想打下来,有就有了,永生永世都让它有,还打它干什么呢?〃还有,〃她说,〃我知道这一回拍电视的重要,一分钱逼死英雄汉,你还是把那些钱买鼓吧,电视拍好了,鼓剧团扬了名,你扬了名,我死也闭上眼了。〃
余加岭感到有东西在挖自己,越挖越空。他不知道自己又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双腿和膝盖全被挖空了,他跪了下去,在深深的雪地上跪在她的面前,双手抱住她的腿,就像电影中那些朝圣的信徒跪抱圣母,她则抱着他的头,去下手套,用冰冷的手指掠着他的头发。久久,久久。久久之后他觉得自己缩得像个菜籽般的飞虫落在她手指下面,她一捺他就死了,可是她没有捺,呵一口气让他飘起来,双手拱着,保着他向天上飞。
〃小严芳,我永生永世忘不了你。〃
狗不叫了。不知过了多久,鸡叫了,一遍,两遍,他木然地站起来送她走。他们俩是结成一体向前走的,天空无边的星光注在地上。快分手了,他们等着第三遍鸡叫。第三遍鸡叫了,他们心都不复存在,丘陵上最后一次黎明前带着星光的鸡叫催动了冬天的早晨,冬天的早晨徐徐地、凝重地、不容置疑地张开双翼压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