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鲛人临死前的怨念与绝望痛楚也被一同传承在身体最后的形态——一滩半透明的膏状物中。
燃烧所散发出的阵阵香气中集结了鲛人无声的凄厉哭喊,极有灵性的慕容紫英因为自小多病而越发敏感的体制在那天之后便虚弱得一发不可收,日日夜夜耳边都是无尽的惨叫与低泣,最终被送上琼华时,年幼的小紫英几乎已经命悬一线。
慕容紫英不知貊崡手中的鲛人油从何而来,但是那即便淡薄很多的气味现在闻到,似乎还能够感受到当年萦绕在身边鲛人不尽的怨念。
“呵呵~~”破败的喉咙中嘶哑的笑声溢出,浑浊的眼盯着慕容紫英好一会,似乎想将他隐匿极佳的不适一点点挖掘出来,稀疏的白发散乱搭在额前,脸上刀刻般的纹路下黄黑的牙齿在稀疏的光线下显得尤为渗人,“兴许是你最后一次来,不用……就没机会了。”
慕容紫英听罢,皱眉却不再多言,淡淡道,“那就劳烦了。”
最后一次……没机会……真是让人讨厌的语句。
磷火微弱的光亮使得无尽的黑暗中更加凸显冰冷,安静的跟在貊崡佝偻的身后,只容两人并肩的狭窄甬道被凹凸不平的碎岩包裹,越往深处,黑暗的气息越发沉重密集,空气中鲛人油燃烧的香气扑鼻袭来,慕容紫英不得不默默念起清心咒稳住心绪,以往不曾出现的状况使得他忽然生出阵阵不安。
仿佛不知不觉间,光滑的甬道开始变得宽敞,却比之前更加令人感到压抑,慕容紫英正要开口询问异状,引路人却突然转过身来。
来不及停下的脚步缩短了两人的距离,正要后退却被就势上前的貊崡抢先,树皮般粗糙的手指猛然伸上前,划过慕容紫英脸颊温润的皮肤,淫亵的目光露骨强烈。
良好的修养及时阻止了大惊之下蔓延攀升的怒火,头往边上偏过,后退一步,却没有遮掩明显的厌恶之情,“阁下这是做什么,请自重!”
貊崡咧嘴一笑,收回手放在鼻下深深嗅闻,幽幽的道:“无人可探,你就不会来了……”
胸口涨满的酸涩顿时盖过了前一刻的被无礼对待的愤怒,许久,低沉问道,“在下的同门……还剩几人?”
“加上最里面的那个,七人。”转过身,头也不回轻松答道:“被囚禁在此,能死是运气啊~”
同门的生死被用如此轻贱的语气提及,慕容紫英下意识的想要出言斥责,但刚一张口,却不知该如何辩驳。
因为,死对于他们来说,的确是最大的解脱。
本以为自己已经静如止水的心时,依旧抑制不住的暗自叹息——
琼华派究竟犯下多么无法饶恕的罪责,才招致了门下弟子要在这深海牢笼中如此忏悔思过。
看到身后之人哑口无言黯然伤神的模样,貊崡破败的笑声再次回荡开来。
穿过以磷火照亮的甬道,到达的是一个向前无限延伸的场所,左手边一整块光滑的石壁长至不可预见的黑暗尽头,高至不见顶端的深处,而与石壁相对的,是一样不着边际的滔滔海洋,站在两者之间五米见宽的石廊上,慕容紫英总是会错觉,东海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水池,而他正站在边壁与池水的夹缝间,稍不留心,就会被彻底淹没。
貊崡曾经说过,就在紧贴边缘的海水中,无数个被结界分割开来的囚笼一字排开,所有罪人都被困在那里。
因为这块名为潜思的石壁,它会照出囚禁之人所犯下的种种罪行,不停往复的呈现,意在让人潜行思过。
苍老的守门人照旧将玳瑁符牌递上,浑浊的眼闪烁着意义不明的光,“多看两眼吧,嘿嘿~~”
作者有话要说:
☆、□□
那是出自貊崡原身,一只东海龟类,只有带着它,慕容紫英才能见到其中羁押的人。
异样的气息瞬间将身体包围,背对潜思壁慕容紫英只觉得视线一片模糊,回复清明之后,眼前漆黑的海水发出淡淡的蓝光,如同海面之下透射的阳光,而那之中漂浮着熟悉的身影。
封闭在方寸之地无法动弹,日日承受饥寒之苦,夜夜受到沉积怨念的侵袭,海底深渊的十年囚禁足以将一个凡人从肉体到灵魂彻底毁灭,慕容紫英无法忘记初次站在这些同门面前,他们渴求期望的眼神,如今再也没有记忆之中的吵闹疯狂,剩下的只有濒死的麻木。
五百年的天罚不过是一个虚晃的幻影,因为没有一个凡人能够熬过这五百年的岁月。
意识到周围的香气消散时,貊崡早已没了身影。
静静走过漂浮在水中神情呆滞的弟子,昔日的琼华是何等风光,作为一个修真大派,若没有天人之资又如何能够成为其门下弟子,可是此刻却要历经如此磨难。
慕容紫英低下头,俊美的五官尽是清冷,缓步向前,在一白衣女子身前停下,抬手毕恭毕敬鞠躬行礼,“掌门,慕容紫英前来拜见。”
不再是殿前嫉贤妒能,心胸狭隘的一派之主,脱下了繁复的衣饰,洗去了浮躁的尘心傲气,唯剩一身素衣的她——终究不过是求仙路上一个可悲的女人。
夙瑶睁开双眼,视线落在似乎清瘦不少的男子身上,许久,微微轻叹,“紫英,近来可好?”
惊讶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慕容紫英略显激动的道:“多谢掌门关心,一切安好。”
十年来,从未理睬过他的夙瑶终于开口应答。
“你过来。”不见苍老却憔悴许多的女人眼神略显疲惫;“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走近了些,回想上次与夙瑶如此交谈还是在琼华仙气缭绕的大殿之上,而此刻,两人只能在这幽暗寸草不生的海底监牢一年见上一面。
不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一派之主还是沦为阶下之囚,这个人的语态与神情都不曾有丝毫的改变,夙瑶轻叹,语气悲凉无奈,“琼华千年基业在我手毁于一旦,我又因为你资质极高而对你多加限制,紫英,你可恨过我?”
“人无完人,对于过去之事请勿太过执着,弟子从未有任何怨意,更不敢提恨字,掌门言重了。”
心头一阵苦涩,不光是天资,就连心胸自己都输得如此彻底,“我愧对你,十年来才一直不肯相见,莫要怨我啊,我……”
察觉到对方的难言之隐,“掌门有何吩咐,弟子若能做到,定当竭尽全力。”
“我想——将琼华派交托与你!”夙瑶慢慢屈膝,竟然跪拜下来。
“掌门!”慕容紫英大惊,急忙上前阻止,却被拦截在结界之外。
“请听我说完——”行过一个大礼后,她沉重道:“我自知,重建琼华是何等艰巨,可是除你之外,我真的别无选择,夙瑶罪孽深重,愧对的不仅仅是创下基业的前辈,还有为飞升而陪葬的弟子,而我唯一能够弥补的,就是将它交付给一个能够给予它重生希望的人,所以,我恳求你,接受掌门之位!”
“我……”慕容紫英面颊紧绷,虽然夙瑶突如而来的举动令他不知该如何回应,但为重建师门尽心尽责却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只是这掌门之位以他年轻的资历又怎么担当的起?
况且,天河失明,菱纱的身体阴晴不定,光靠梦璃根本照料不来,若他接替了掌门之位……
夙瑶统领琼华多年,又岂会看不出他内心的挣扎,当年执意完成双剑飞升,韩菱纱身为望舒宿主,又没有修炼心法,元神被反噬,就算尚在人世,想必身体也快到极限,“韩菱纱的续命之法,我苦思之下有些眉目,可作为你接任的贺礼送上。”
这些年,慕容紫英走遍大川,不顾冷眼嘲讽探访其余修真门派求取心法,辅以当年重光长老赠与的红魄,菱纱在四季温和的青鸾峰倒也平静的过了好些年,但是今年开春以来,她的身体开始反复无常,活蹦乱跳的下一秒就可能双唇青紫晕倒在地,若不是近几天的状况稳定许多,再加上天河的再三保证绝不离开其半步,他此次东海之行可能就不了了之。
夙瑶的一句话无异于雪中送炭,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哪怕是最后一根稻草,对于即将溺死之人也没有不抓住的道理。
按捺下内心的激动之情,反复揣测之后,慕容紫英一掀衣角,单膝而跪,“一切单凭掌门吩咐!”
释放出一抹如负重时的淡笑,夙瑶起身,摘下插于发间唯一一枚白玉簪,“我以第二十五任掌门的身份传位与慕容紫英,望你能助琼华度过此次浩劫。”
柔和的银色光芒闪过,慕容紫英掌心多出一块硬物,摊开一看,是一块刻有琼华派徽的玲珑玉佩,只是这玉质似乎十分熟悉。
想起来了,曾经见过,那是天河用来开启承天剑台后面的禁地时的——“灵光藻玉?”
“不错,这块掌门令符与灵光藻玉本出自一体,紫英你听好,接下来我所说的是唯有代代掌门口传的秘闻。”夙瑶下颌微扬,脊背挺立,眉宇间是不容人侧目的庄严,“当年穹骅道人取自己道号谐音创立琼华派,羽化仙去之际留下两块灵光藻玉与这掌门令符,明示三物聚集将会为琼华化去一大灾劫,数千年间,这块令符始终置于掌门手中,而两块灵光藻玉分别由长老代代保管,直至……交与玄霄、夙玉二人。”
话语之间,眼前已闪过无数回忆,岁月流过,唯有留下声声叹息,“三代铸剑,只为飞升,却一夕功败垂成……紫英,带着这块令符和云天河身上的那块灵光藻玉去找玄霄,琼华的未来,韩菱纱的生死都系于此人身上。”
“师叔?”
“双剑同修,一阴一阳,互为支持,韩菱纱因望舒而伤,羲和认他为主,就算放逐东海都不离不弃,这世上若还有人能救她,必是玄霄无疑!”
慕容紫英箴言不语,心中喜忧掺杂,夙瑶的话证实了他曾有过的猜想,但是以命为誓,投身魔道的玄霄被九天玄女打入东海漩涡最深处,如果是貊崡都无法得见的地方,自己又该如何前往?
“三块灵玉之间相互吸引,你带着掌门令符与云天河手上的那块灵光藻玉,自然能够到达另一块玉的主人身边。”夙瑶长出一口气,终于全部交托出去了,卸下心中重负与愧疚的枷锁,就算是数百年的岁月似乎也不再如此难熬。
“多谢掌门!”慕容紫英脸上是鲜少出现的激动之情,此次的东海之行无异于为菱纱寻回了一线生机。
“重建琼华,任重而道远……还是以韩菱纱为先吧,毕竟是我琼华欠她的。”夙瑶闭上双眸不再言语,异常的平静安详。
师父,瑶儿能做的都做了,他日地下,是否有颜面,再唤您一声恩师……
紧紧的攥着掌心那枚掌门令符,大礼深深跪拜,“弟子拜别!”
向来淡漠的心和清冷的性情已许久没有如此的激荡,将符牌交还貊崡,道谢离去,穿过漩涡区,回到海面,御剑来到东海边最近的渔村时,慕容紫英依旧无法平息狂乱的心跳。
要快些通知他们这个好消息,找到师叔,治愈菱纱,重建琼华,或许在师叔那里还能找到让天河重见光明的方法,脑海里不停筹划着,似乎将未来五十年的事情都安排了个彻底。
长久以来,所有的事情都压在他一人肩上,累……真的很累。
但却从未绝望过,因为知道,一旦自己失去信念,垮下的还会有很多人。
所以他,必须坚强。
总算苍天有眼,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