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却只是笑而不语。
“对了,那个假龙小云的事,你可查出了什么?”郭嵩阳又道。
“郭兄,你可知道江湖上有哪些懂得易容术的人?”李寻欢敛色道。
“会易容术的人不计其数,但真正的大家只那么几个。三十年前有云梦仙子,山左司徒,而如今昔人均已作古,算的上高明的,便只有枭门。据说,枭门的掌门人,便是那快活王座下色使山左司徒的弟子。”郭嵩阳道。
倘若李寻欢没有在关外遇到龙小云,怕是很难看出兴云庄的龙小云是假吧。更不会想到擅易容的枭门。李寻欢一直都有一种感觉,仿佛面前就摆着一盘棋局,虽看不清对手,但这种针锋相对之感却分外真实。
“郭兄,”李寻欢举杯敬道,“寻欢有一事相求。”
八月十三日一早,一行人乘马车一路向西山驰去。
梅思影确是医术卓绝,多亏了她在京城这几日的照顾,李寻欢的身体有了些起色。龙小云让车夫快马加鞭,李寻欢也没有太显艰难。
颠簸之中,突然一震,却是车夫拉住了马。龙小云不耐地掀开车帘,见前面路上停了两队人马,路中间一个道人与一个剑客正斗得你死我活。龙小云认出了那道士是玄虚观的掌门灵钟子,而那剑客是金峰帮的帮主金盛。江湖上都说金峰帮盗了玄虚观的镇观之宝,可金盛从来不承认,两大门派是以结下了梁子。
灵钟子一挥剑如千条银鞭,金盛长剑出手宛若一道白虹,一个至柔,一个至刚,双方又战了二十回合,仍不分高下。是时,一个玄虚观的弟子却须臾间飞身而出,剑锋直逼金盛的背心,竟是要偷袭。
电光火石,飞刀已出手,击落了偷袭者的剑。
“小李飞刀!”两大门派皆看向李寻欢他们的马车,然而他们只来得及看到布帘放下时马车里那个隐约的清瘦身形。
龙小云瞥了李寻欢一眼,冷哂一声,吼车夫快行。
西山坐落在京畿,据京城往西六十余里,属太行山脉。山势高耸,起伏连绵,俨然矗立于城西的一道天然屏障。仲夏时遥望林木蓊郁,置身其中可见山中雾气如白马奔腾不息,变幻万千。深秋时节,漫山红叶堪比二月春花,远眺时更似熊熊火云,直上霜天。
聚贤山庄地处西山,千百间楼台亭榭高低错落在半山腰处,与山势浑然一体。当初老庄主司马九绝在世时,聚贤山庄是武林中无人不知的第一大山庄,司马九绝死后聚贤山庄日渐式微,如今门人弟子不过往日的三成,却余下偌大的庄院,空旷寂寥地静卧在高山红叶间。
李寻欢他们被管家迎进了山庄,那管家是个瘦高的中年人,说话圆滑老道,一边把他们引进东院一边致歉道:“庄主为了后天的决斗一直闭关,今晚方才能出。贵客光临,我家主人留话说,他未能亲自迎接,还望见谅、见谅!”
聚贤山庄的建筑分了三群,东西两院是过去弟子住的,如今已经改成了客房,北院现在是主人家和门人弟子的居处。龙小云进了房间,把行李收拾一番,便出了屋子。梅思影看着他的背影,走到李寻欢房间门口,却见他也踱步出来。
“寻欢,你这是去哪里?”梅思影不禁问。
“梅姑娘,我去找些酒喝。”李寻欢微笑道。
龙小云沿着长廊走到院子里,见着一个正在扫落叶的僮仆,便和善一笑,递过去几两碎银,道:“这位小哥,这些银子给你买酒喝。”
那僮仆道谢连连。
龙小云又道:“小哥,你可知道这东西院里都住的什么人吗?”
僮仆道:“回大老爷话,西院最尽头住的是嵩阳铁剑郭大侠,往东是蜀中凤凰堂,再者是金峰帮,青海盐帮,五台山挂月峰的逍遥剑派,再者是冷月宫,还有些个小的也不认得。东院这边是玄虚观,万龙刀堂,兴云庄,小李飞刀,神风镖局……”
龙小云灿然一笑,“多谢了。”
午后的阳光温吞地漫上走廊的青石板,枫叶透过阳光显出细腻剔透的纹路,山风习习,掌面大小的红叶便忽悠悠落入池水中,荡起一圈圈涟漪,湖面上画廊的倒影须臾间模糊起来,片刻后又清晰如故。
李寻欢穿着浅草色的长衫,墨色的衣带随意系在腰间。清风徐徐,广袖飞扬。
洒扫的小厮看愣了一般盯着来人。
“小兄弟,在下想打听一下,嵩阳铁剑可是住在东院厢房?”李寻欢躬身问道。
“在、在,郭大侠在最尽头的房间。”小厮傻笑连连。
“多谢。”拱手一揖,翩然而过。
午后的长廊静谧的很,迎面,走过来一个按剑的年轻男子。男子面上始终挂着笑,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李寻欢脸上时,这笑容却瞬间被生生截断。
“李寻欢。”男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削薄的如同一片利刃。
“是你。”李寻欢负手道,随即淡淡一笑,“杨孤鸿,我欠你个人情。”
杨孤鸿这下不但笑不出,更露出了惊诧的表情,“你并不欠我什么!”
“你忘了,上次在兴云庄,你本可以杀我,却放了我。”李寻欢道。
杨孤鸿闻言竟一时语塞。素来江湖上关于李寻欢传言很多,有人把他说的像个神仙,有人说他像个恶鬼,怎么都是太过。上次他见李寻欢,只觉他虚弱的仿佛就要羽化归仙,身上没了一丁点人气儿;这次气色好了些,杨孤鸿才发现他原来是个挺有人情味儿的人。
这样的人,一点都不像个会把自己未过门的娘子送给兄弟的人。看上去也挺普通的,既不是大善人,也不是大骗子。
杨孤鸿道:“李寻欢,你不欠我什么。因为你本可以用飞刀杀了我,却只是用了草叶子给我警告。”
李寻欢微微讶然,想起了那件事,却苦笑道:“杨孤鸿,我那时已经没有飞刀了,只是本能的随手拿了个东西丢出去。我根本杀不了你的。”
杨孤鸿气息一滞,“你……就算如此,你又何必告诉我?”
李寻欢叹道:“我不愿骗你。你没有杀我,我很感激你。我这条命确实还不能丢,因为我有必须得去做的事情。所以,算我欠你的。”
他已走了过去。杨孤鸿却突然道:“李寻欢,你这几天多加小心。”
李寻欢侧过头望他。
杨孤鸿却已经远去了。
走廊曲折回转,尽头是一处亭子。红叶纷纷飞落。
李寻欢遥遥望见亭中两个人影,适然一笑,穿过纷落飘舞的红叶走了过去。
“梅大先生。”李寻欢先一揖道。
“李探花!”梅大回礼一番,大笑道。
李寻欢转而望着郭嵩阳,“还是郭兄面子大,多谢了。”
郭嵩阳一摆手道:“这里毕竟是人家的地方,江怜月也不好太不给聚贤山庄面子。我不过是借个势,请梅大先生为我看看病罢了,她总不好扣着不放吧。”
“梅大先生,都是因为我,您受苦了。”李寻欢拜道。
“李探花言重了,其实老夫本就与江怜月有些恩怨。”梅大道,“听郭大侠说龙小云恢复记忆了?”
李寻欢道:“是,多亏了诗音的一位好友。梅大先生,你可听说过一位叫梅思影的大夫?”
梅大略作思忖,只摇头道:“不知她师出何门,未曾听过。”
郭嵩阳给李寻欢斟满了一碗酒,他轻轻嘬了一口,甘甜醇香,是桂花酿。
梅大叹道:“李探花,上一次你冒险去冷月宫救我,还受了伤,我却不肯走,实在是对不住你。”
见梅大有意开这话头,李寻欢便放下酒碗,温言道:“梅大先生可是有什么苦衷?”
“对,您方才还说了与江怜月有些恩怨?”郭嵩阳问。
“我对她有亏欠,”梅大的眉头紧缩,摇了摇头,“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你们可知道,江怜月是什么人的女儿?”梅大道,“她是快活王的后人。”
两人俱是一惊。郭嵩阳道:“竟是那个江湖枭雄的后人,怪不得有如此见识,这般野心。”
“她母亲江姬是快活王的宠姬,后来遭云梦仙子嫉恨诽谤,她们娘俩被赶出了快活城。当时江姬病重,江怜月来求我,可云梦仙子是我师父,她不准我救治。后来,我还是遵了师命,江姬就撒手人寰。这事我懊悔了三十多年啊,可是错已铸成,怎么也无法弥补了。”
“江怜月十分怨恨我,这也不能怪她。那日她不肯放我走,我也实在不能不听从。李探花,却是害你白白受了罪,老夫实在对不住——”梅大起身要谢罪。
“梅大先生,这不怪你。”李寻欢连忙托住梅大的手。
郭嵩阳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江怜月与那王怜花,岂不是同父异母的姐弟?怜月、怜花,名字倒也像是一对姐弟。”
“她对云梦仙子和王怜花也怨恨的很,这次来聚贤山庄,一半是冲着王怜花来的。”梅大道。
“那另一半呢?”郭嵩阳不禁问。
梅大看了默默喝酒的李寻欢一眼。
“是因为我吧。”李寻欢挪开酒杯,道。
“李探花,你实在要小心江怜月。她与龙啸云的关系非比寻常。”梅大道,“她曾是龙啸云的师父,但后来又成了他没有名分的的夫人。后来,龙啸云娶了林姑娘……”梅大暗暗瞟了李寻欢一眼,继续道,“龙啸云娶了林姑娘,江怜月也没有找上门。直到,九年前龙啸云死了,她才突然间成立了一个叫冷月宫的组织……”
“李探花,江怜月把龙啸云的死算在了你头上。她成立冷月宫,就是为了找你报仇啊。”梅大道。
李寻欢默默啜着桂花酿,十分苦涩。
“龙啸云是咎由自取,与李寻欢何干!这女人未免太不讲道理。”郭嵩阳愠道。
李寻欢放下了酒碗,起身望着远处苍苍云岚,叹道:“郭兄,她找我并没有错。”
“寻欢……”郭嵩阳不禁急道。
李寻欢却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我当初太自以为是,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害的三个人痛苦了半辈子。而如今我才知道,原来痛苦的不只是三个人。我不仅没有问过诗音的意愿,也没有考虑大哥的情况,连他有位原配夫人都不知道。我考虑的只是自己,只是自己要报答龙大哥,要讲义气……”
“梅大先生,多谢你今日将这些告诉我。”李寻欢的双眼依旧如秋日湖水一般温柔,“她的确,该找我报仇的。”
“寻欢!”郭嵩阳一时又恼又急,眼看着李寻欢又开始钻牛角尖,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好,和梅大两人面面相觑,只能任他独自萧然离去。
李寻欢心事重重,拎着自己的鹿皮酒囊喝酒,任傍晚的山风吹乱他的长发。
恍惚间,突然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大哥哥!”
李寻欢转过头,见假山旁的石桌凳上坐着一个支颐看他的小姑娘。这小姑娘眼睛大大的,长得像根水灵灵的小葱,穿了件明黄色的裙子。
“小丫头,是你叫我吗?”李寻欢走下台阶,来到假山前。
“嗯!”小姑娘用力点点头,“大哥哥,我叫玲玲,你可不可以请我喝酒?”
李寻欢微笑了,“小丫头是不可以喝酒的。”
“为什么呀?”玲玲一下子露出失望的表情,“大哥哥伤心,所以就喝酒,玲玲也伤心,为什么不可以喝?”
李寻欢的表情有些苦涩,他的心事难道连小丫头都能看出来了么。
“玲玲,你伤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