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他以内力传开的三声吼叫,整个城池下方都沸腾了起来。
投机石正不断地往高耸的城墙上投掷着石块,蕴含内力的弓箭密雨一般地蚕食着青云城的城墙。杀红了眼的天下会众人眼中此刻只有红色,满目鲜血,不知是敌人的,还是同伴的。
先前出城迎敌的为数不多的战士已经全部阵亡,青云城的防守满是漏洞。青云城守将左支右绌,渐渐落败。
镇守在岗位上的最后的青云城战士们看着底下蝗虫一般的天下会会众,绝望从心底蔓延滋生。
因没有料到天下会会包围青云城,先前青云城储备的粮食并不多。如今,城中粮草紧急,先是百姓手中没了粮,再是青云帮中的普通杂役们停止了粮食供给。然后,就在半日前,连他们守城的战士也断了粮。每天都有人因为缺粮而死去,青云城中被一股浓浓的死亡气息笼罩。这使得守军们再也提不起一丝斗志。
他们全盛时期应付天下会都很吃力了,何况如今声势不断衰落之时?他们该如何是好?即便他们能够硬扛住天下会一个时辰、两个时辰,那以后呢?
要知道,他们的守军可不是仅仅把天下会击退就算完事。作为守城的一方,他们要面临天下会不知何时会发起的进攻,而天下会却只需以逸待劳,就可轻而易举地击退他们。
都这么长时间了,帮主所谓的援兵真的还会到吗?每个人心中,都升起了这样的怀疑,斗志在死亡的阴影下越来越少。
断浪可没有考虑这么多,他如今正穿梭于人群之间,‘追浪’如同死神的镰刀一般,迅速地收割着众人的性命。偶尔兴致来了,他也会舍了刀剑,近身与人肉搏。‘断心指’一出,无数在战场中幸免于难的将士们战后都死状凄惨,七窍流血。看着自己的身体不断腐朽衰败直至生机尽断的过程漫长而痛苦,简直生不如死,没有人能够承受这样的精神打击。
渐渐的,在青云城中流起一个传言,若是被天下会断浪的指法击中,宁可当即自杀,也好过苟延残喘几日后迎来最后的痛苦。一时之间,断浪凶名大噪,几与鬼怪等同。
“堂主,报——断浪已退兵!如今在据我城十里处扎营。”年轻的杂役脸上满是泥巴和血水,黏在一起,看不清原本的面目。他并不如何信服青云帮的最高掌权者,却十分忠于自己的长官黄翊成这个让人尊敬的汉子。
“我已知。”黄翊成道:“如今,还有多少守城的战士?帮主那里怎么说?”
“帮主他…他说让我们坚持住……”杂役语中带了哭腔:“说是…等援兵回来就好了。可是,包括小人在内,还能坚守在城墙上的,已不到二十……”
这时,断浪的声音在城下响起:“黄堂主,你就别等了。我刚收到消息,入侵我天下会的两拨人马,如今已经全军覆没了!”
清越的少年声音,在此刻却如同恶魔之声。守城的有百人,断浪带来的也不过百人。按说在这样的攻坚战中,断浪是绝无胜出的可能的。然而,他就是做到了,他用这样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凶残的手段,将敌人一步一步地逼入绝境。
断浪说完,还扬了扬手中的书信:“黄堂主,我围城两日,攻城三个时辰,你便以不足百人之士抵抗了我整整三个时辰,我断浪敬佩你。只是,青云帮帮主宏擎倒行逆施,治城无方,耽于美色,听信谗言,他不是一个好帮主,也不是一个好城主,你难道要为这样一个人陪葬?你看见那些从城中逃出、寻求天下会庇护的百姓了吗?我师父才是众望所归!你何不顺应天命,归顺我师父,日后也能继续造福青云城百姓?”
黄翊成闭上了眼,饱经风霜的面容上浮现出几缕颓然的褶皱。
他脑海中倒带般地回放出自己最近觐见帮主宏擎的一幕。
宏擎拍着他的肩:“本帮主现在,能够倚重的,就只有老兄弟你了!来,喝干这碗酒,替本帮主坚持到援军到来!告诉本帮主,你可能做到?”
黄翊成比宏擎看得清楚些,明白这么些时候,援兵别说回援,连个音信都没有传回,怕是不妙。只是,面前是帮主殷殷嘱托,他不能拒绝。将那壮行的酒喝下,把碗砸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他向帮主保证:“若事机不测,我必以死继之!”
……
黄翊成睁开眼,沉淀下种种复杂心绪,扬声道:“休要胡言惑人!纵然你说得天花乱坠,也改变不了你天下会行不义之举的事实!”
又对身后的战士道:“天下会野心昭着,即便帮主未曾得罪天下会,天下会也迟早会找借口来吞并我青云帮。我等生于此,长于此,深沐帮主恩泽,万不可对天下会妥协!”
他的目光在剩下的杂役们中间逡巡了一阵,这些年轻的面庞,沾满了泥,尚有些稚嫩,不过,很快就要看不到了吧……黄翊成一一扫过他们的脸,似要把这些容颜烙印在心底。
“狗蛋儿,你上个月才成婚吧?”
“回堂主,我还没跟婆娘圆房,就被城主征兵征过来了。”
“张三儿,你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母和一个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儿吧?”
“报堂主……俺是为了能够给家里减免税收才来应征的。家里婆娘年前就没了,地里干活累死的。俺娘干不动活了…如果俺死了,那税还能免吗?
黄翊成叹了口气,心道,帮主啊帮主,你作为一城之主,何其失败。
然而,士为知己者死。既然帮主将守城的重担交到他的手上,他便陪着这座青云城共存亡吧!
在战斗的号角声中,一名刚从城中出来,向天下会寻求庇护的少妇悄悄地隐匿着身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与此同时,青云帮中,宏擎怔怔地坐在正殿中央那张属于帮主的座椅上,看着手下的一封封书信。这些书信排列的整整齐齐,表面却皱巴巴的,显然时常被人翻阅。这是青云帮的捷报,也是从这些捷报中,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天这个位置,并看到了君临天下的希望。
翻至最后,一叠捷报下压着一块布料,上面的字竟是以鲜血写就!
——天荫中伏,全军覆没。
算算时间,竟是第二路人马还没派出前送到的。宏擎攥紧了那块布料,双眼通红。然而,这封血书却一直没能到他的手中,直到他派出的第二波人马再度全灭,也没有。
能够在这件事上瞒着他动手的人寥寥无几,只消稍稍想想,便能得出答案。
为什么啊!为什么那样一个只能依附着他生存的女人居然会背叛!
“贱人!”宏擎说得咬牙切齿,可无论他有多么愤怒,也不能改变他如今被下了十香软骨散,无法运功的事实。
那个女人为报家仇处心积虑地让青云帮与天下会作对,直至榨干青云帮与他的最后一丝利用价值,自己逃之夭夭。
至于她下得为什么是十香软骨散,而不是散功散。宏擎大概也能猜到,无非是她希望自己最后能杀了断浪垫背,好歹给天下会一点打击。鹬蚌相争,无论哪一方受了损伤,她大概都乐见其成。
宏擎冷笑,真是打得好算盘。果然是最毒妇人心!
他怎么就瞎了眼,看上这么一个蛇蝎妇人!为了这个蛇蝎妇人,还不断地提拔她的父亲和弟弟,给予她近乎帮主夫人的荣耀。可她回敬他的是什么!是背叛,到了最后一刻,宏擎才知道,在那个女人的心中,从来就只有烈焰帮,而没有青云帮。
不过,那个女人真的以为自己什么都没做吗?只要她一旦离开青云城,埋在她身体中的蛊虫就会让她有的好受!背叛青云城,绝对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快了,不用多久……
逃至城外的妇女忽然面色苍白,紧捂住胸口,下一秒,一口血“哇”地喷出。
偏僻的院落中,门被吱嘎一声推开,一个盲眼的少年坐在破破烂烂的轮椅上,微感惊诧地望向门边:“我以为,您这辈子都不会踏入这间屋子了……”
城主府中的众人都去逃难的时候,唯有这么一个人还一直留在自己的身边,不曾离开。尽管知道,也许少年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宏擎仍是感到无比欣慰。
“志儿,爹……来看看你。”面对忽视了多年的儿子,宏擎虽有心亲近,但一时不知该如何与宏迦志相处。
宏迦志不为所动:“我听闻天下会已派人来攻城,怎么,这个时候,钱侍妾不在您的身边?”
“别提那个贱人了!”宏擎走上前去,一把将儿子纤弱的身体抱入怀中:“儿子,只有你不会背叛为父。为父当年不该因为那个贱人的话就不信你,更不该把你打发到这里啊,这么多年都不闻不问啊!为父错了,真的错了!”
“您有什么错的,您是青云帮的帮主,是不会错的。错的都是旁人。”
少年没有焦距的眸子望向门口,他的眼睛很漂亮,却没有一丝光芒,像沉寂的夜空。
少年的话让宏擎的心中满是苦涩:“你还是不肯原谅为父吗?”
“谈不上原不原谅。从您把我母亲的牌位从家中移走开始,我就没有父亲了。”少年空洞的眸子‘望’向窗外,仿佛能够无视周围的一切障碍物:“他们来了。”
仅仅是一句陈述的话,没有激动,没有畏惧,没有恐慌。
“城主,请记住,我留在这里,是为了我和我的母亲,不是为了您。”
断浪闯进来的时候,只看到一个淡漠的盲眼少年与青云帮帮主宏擎遥遥对恃。
“放志儿走,我可自刎于你面前。”宏擎对断浪道。
他知道钱霏打的主意,他不想就这么如了她的愿。反正他难逃一死,把志儿送出去,还能够保留宏家的一点骨血。
“你没有讲条件的资格。”断浪极尽嚣张地道:“如今本少爷围了你的城主府,你是插翅难逃。本少爷要你怎么样,你就得怎么样!”
宏擎冷哼一声:“老夫虽然如今身陷被你等围住,但想要拉上一两个垫背的,还是不难。志儿虽是我儿子,却一直受我薄待,与我并不亲厚,断然不会为我报仇。你可以仔细想想。”
断浪眼珠子转了一圈,看了看宏擎身边的少年,觉得这个买卖实在不亏。若这个少年不是个安分的,大不了等宏擎死了再收拾。他刚想答应,却见少年操纵着轮椅一头撞向了宏擎,速度之快,简直不像一个双腿残疾的人。
宏擎下意识地出掌格挡,却在挥出掌风的瞬间意识到不好,赶忙手掌,可惜已然来不及。
宏迦志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被打飞出去,重重地撞在墙上,委顿于地。
“志儿!”宏擎大惊,赶忙跑上前去查探儿子的情况,把脉之下却发现儿子已筋脉寸断:“志儿,你…你为什么……”
宏迦志吐出一口血:“只是不想再陪你玩父子情深的戏码罢了。无论你悔过也好,不悔也罢,都不能偿还我娘失去的生命。我不要欠你的命,不要你去了阴间我娘还得感谢你!下辈子,我们别再做父子。”
“宏擎,你总是这样喜欢玩弄人心……所以,才注定得不到真心……”宏迦志说着,声音越来越弱,直至再也听不到。
“玩弄人心吗……”所以,他才这样众叛亲离?
“不,我没错,错的是你们这些人,我没错!”将儿子的尸体丢在地上,宏擎忽然像疯了一样大喊大叫。
断浪看到他这副样子,心中鄙夷。死到临头犹不悔改,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