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埕岛12号井出油,林永贵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一把手威严,将荡然无存。再没有比这,更让他生气的事了。
何根生悄然跌坐在椅子上。
周围全是人们的议论声,三五不时的有人恭维苏城。大家都是相信组织的人,通常来说,组织是不会让坚持正义的个体受委屈的,越是受委屈,越是有回报!
何根生听着耳边吵杂的声音,却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好像飘荡了起来,先是被千军万马践踏,然后仿佛回到了运动时期,灵魂被扯进了那名被自己捆绑起来的老厂长身上,变成了他,被年轻的自己被游街示众,被年轻的自己赤膊抽打,被年轻的自己剃阴阳头,被年轻的自己羞辱。
羞辱!
何根生将所有的窃窃私语,都当作了羞辱自己的悄悄话……身子都颤抖了。
“咯吱。”
木门又开了。
众人不约而同的紧闭双唇。
“生产检测结果。”匆忙而来的秘书手举着信封。
“多少。”林永贵不及去看。他的心情同样的激动,对其而言,浅海战略何尝不是一场赌博,终于到了翻底牌的时间了。
报信的小伙与有荣焉的提高嗓门,中气十足的喊道:“日产……3到4万桶。”
何根生脑袋像糨糊似的,听到这里,大笑重复:“3到4,才3到4……”
“万!”旁边的人,忍不住给他提了一个醒。
“什么?”
“是3万到4万桶……”
“那岂不是要……”脑袋糨糊的何根生悚然一惊。
“日产5000吨,年产200万吨。”苏城语气平静的宣布了这个数字,但心情绝不平静。
这是一次,艰苦卓绝的胜利。
苏城在品味着胜利的果实滋味,其他人同样在欢呼。
作为油田干部,没有人比他们更在乎原油产量了。
不停的还有人在计算“日产5000吨,年产200万吨,储量绝对上亿吨了。”
“还好苏董坚持打下去了!”
“绝对是世界级的大油田!”
桌椅的拉扯声,喧嚣的叫喊声,让今天的会议室比元旦晚会还要热闹。
林永贵也紧紧捏着拳头,心脏砰砰的直跳,自不会阻止大家自发的庆祝。
刘书记则抚着额头,尽量不引起大家的注意。
宋志军悄悄的顺着门边,想溜到外面去。
一路上,干部们也不拦着他,排成排,笑:“宋教授,你说这个油田,有没有意义啊。”
“宋教授,4万桶写成4桶,是笔误吧。”
“宋教授,埕岛你是亲自去过的嘛,是不是油太多,糊住脑壳了?”
在不出油的时候,大家不会出言讽刺苏城,因为他们都懂得组织勘探的压力。中国的石油行业,就是在中国最缺乏石油,在国外的专家教授,叫嚣着中国贫油的环境下勘探出来的。
苏城所承受的压力,苏城所经历的挫折,与中国第一代石油人,第二代石油人,第三代石油人,第四代石油人……别无二致。
同为石油工人,同为石油干部,大家能够理解苏城。
但是,对于只知道反对,不知道建设,能用40页得出一个错误结论的专家,不会有人给他好脸色。
宋志军脸色灰白,跌跌撞撞的离开了会议室。留下难兄何根生接受万众瞩目的灼烤。
魏孔轻轻走过去,将他那40页的报告卷起来收好,并向苏城笑了一下。
失去名声的专家,比搬砖的小工还不如。
会议室的笑声,持续了十多分钟。
等大家都累了,才纷纷点上香烟,重新让其回归烟雾缭绕的本色。
瞿国达一口气吸了半根烟,又忍不住赞道:“日产3万到4万桶,一天就是100万美元。哈哈,这么大的油田,就算是填海也划算呀。苏城给咱们油田立下大功了,有了埕岛油田,咱们明年的任务就好完成了。”
“不能填海。”苏城低声说了一句。
“不填不填,滴油不下海。我们听你的。”瞿国达笑道:“经过这件事,咱们就看出来了,那些专家教授什么的,就和大院里下象棋的老头子一样,吹牛行,真让他干点什么,走两步路就要拉稀。”
何根生就喜欢在家属院下象棋,最善“卧槽马”。对于这一点特长,他不止一次的在人前吹嘘。
瞿国达指桑骂槐的手段,在这间会议室里,不啻于指名道姓的辱骂了。
可何根生只能生受下来。他搞的乌龙太大了,哪好意思再争辩。
而且,两人都是采油厂的厂长,互不统属,互不畏惧,他也没把握让瞿国达闭嘴。
他不说话,林永贵却不准备放过他,他还记着这老货前面的做派,经过长时间的思考,此时敲敲杯子,道:“瞿厂长刚说到开采……埕岛油田,是咱们第一片浅海油田,如何开采,咱们议一议,苏城,你有什么想法?”
“是。”苏城早就想过了,道:“我觉得,作为中国第一个浅海大油田,应该发挥它的优势,不仅要组织力量进行开发,而且要向总公司求援,让他们从其他油田,抽调精干力量,帮助我们进行浅海油田的技术攻关……”
“嗯,这个建议好,刘书记,向总公司求援的事,你要抓起来,要把我们油田的价值和前景说出来。”林永贵恢复了一把手的威严。
刘书记只得答应这个求人的活。
又点了几个人的名,再让常委们依次发言,林永贵笑道:“我也有个想法,从现在的生产检测来看,埕岛油田的规模已经相当于一家采油厂了,由于它的特殊性,我觉得,应当把它独立出来。”
何根生猛的抬起头来。
埕岛油田是在采油四场的地盘上,林永贵的话,等于生生把它们从何根生手上抢走。
这几乎是必然的,林永贵怎么可能让何根生舒服了。若非他的组织关系在石油总公司,他会直接让这厮退休。
不过,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
林永贵不容何根生分辨,接着就决定道:“在原采油四厂的基础上,要组建一个新的海洋采油厂。陶书记,你先把这个事肩起来,除了四厂的人员设备之外,还可以抽调其他单位部门的人手。老何,你积极配合陶书记的工作,把四厂的日常事务负责起来。”
何根生以前是四厂的厂长,全面负责工作。现在,林永贵把陶书记派到了四厂,等于替了他的职务。
何根生又气又急,说不出话来。
林永贵转头又道:“这次勘探出埕岛油田,有赖于苏城排除万难,坚持不懈。这也说明了一个问题,像是这种具有主动性的干部,应该给他更大的空间。对于海洋采油技术,不光我们胜利油田,我想全中国的油田,都不熟悉,这个时候,我觉得,应该引入新鲜的血液。让外面有能力的公司,参与进来……”
苏城听的眼前一亮。林永贵没有直说,但是,假如能够组建独立公司,参与到海洋采掘业中去,那可不仅仅是一本万利所能形容的。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章 善良的总公司
晚间。
相隔埕岛数里,就能看到一条喷涌出的火龙,映红海面。那是出于油井安全考虑,用以燃烧石油衍生气的“放空火炬”。
看着这条活灵活现的火龙,苏城忽然觉得很安心。
提前半年发现埕岛油田并不是主要的,提前10年开采埕岛油田,才是他所期望的。
火光掩映下,傍晚的海水露出难得的蓝绿色,犹如晶莹的珠宝。座落在潮汐中的井架线条硬朗,由泡沫似的建筑材料围拢,像是孤岛灯塔一般。
林永贵穿着厚厚的衣服,脚上套着雨鞋下船,看着微光下的海岸,赞道:“嗯,咱们要是像陆上一样采掘石油,这个海滩就没法看了。”
“这道风景可贵啊。”陶书记向来秉承中立的态度,没有林永贵那么开放,也没有刘书记那么保守。基本上,他属于比较完美的中国式干部,有极强的执行力,但受限于人生经历和教育背景,总是有些放不开。
如今,陶书记负责筹备海洋采油厂,苏城免不了要与之多打交道,于是笑着解释道:“滴油不下海,不光是为了保护我们的环境,也是为了多赚钱。”
“怎么赚?”陶书记想起技改成本就觉得头痛。
苏城组织了一下语言,道:“咱们国内的工业发展,有点倾向于先污染后治理,这个是外国人走过的路,也没有错。但是,世界其他的发展中国家,不一定都走这条路,像是委内瑞拉,尼日利亚等国家,他们都是传统的产油国,有钱,因此宁愿走清洁工业的路子,再一方面,这些小国也不求全面工业,咱们若是想在他们的海边挖石油,‘滴油不下海’是必须攻关的技术。”
陶书记觉得苏城有点吹大气,但是,面前就是他坚持勘探出来的油井,也只能呵呵的笑道:“这是一系列的技术呀。我估计等不到那一天了,咱们油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去国外开采石油。”
“开采国外的油田,肯定不是现在就能做的事。不过,好处现在就能得到。”
“哦?”听说立刻就有好处,陶书记总算来了兴趣。
苏城嘴角笑了一下,道:“总公司肯定有开采海外油田的兴趣,就以增强国际竞争力为名,写一个报告上去,要是没有资金和技术倾斜,咱就不陪他玩了。”
林永贵莞尔,道:“增强国际竞争力,的确是总公司想搞的东西。这两年,咱们胜利油田的储量告急,大庆最多也就是10年高产期了……现在看来,也就是新疆的油田还有潜力。做几年准备工作,时间刚刚好。”
只有做过一把手的人,才能猜到一把手想什么。林永贵初登管理局局长宝座,希望开采浅海油田,扩大胜利油田的储量。总公司新成立,自然也希望有一个新气象,开采国外油田几乎是必然选择。
陶书记一边听一边想,不时的点一下头,要是有补助,他也不介意滴油不下海。高科技谁不喜欢,就看有没有资本来玩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看向苏城,觉得:这小家伙,头脑清楚,人也大胆,竟然真的揽下了浅海勘探的活,难得的是,竟让他给做成了。
搞石油勘探,三年不出成果是很平常的事情,苏城虽然只用了三个月时间,但这份辛苦,却不是短短三个月所能涵盖的。
陶书记想起几天前的井喷,当时听到消息,自己都吓坏了,衣服没穿好,就从房间里冲了出去……在那种情况下,苏城还敢往前冲,并且成功翻盘,真的颇有几分虎性。
做事不顾后果,只知道往前冲的人,是(野)猪性。勇往直前并能做成事的人,才是虎性。
作为纪检书记,陶书记见过不少有虎性的人,也欣赏有虎性的人,此时看向苏城的表情,就相对温润了。
当然,陶书记的温润,不过是没有棱角的冰块模样罢了。
沙鸣印拎着两个手电筒,跑过来接人了。
林陶两位书记分别和他握手,说几句表彰的话,沙鸣印配合的笑两声,就算完成了迎接仪式。
苏城却是紧紧握住沙鸣印的手,只是抿着嘴点头。
如果不是这位朴实的勘探队长,他的一切坚持与奋斗都有可能化为乌有……也许,十年以后,会有人给他翻案,但到了那个时候,又有什么意义呢。
沙鸣印理解他的心情,有意岔开道:“你没见到出油,当时地面都在震,还有呜呜的轰鸣声,把我惊出了一身汗呀